老旧教学楼三层走廊尽头的声乐系资料室,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线里狂舞。苏瑾踮脚去够顶层书架边摇摇欲坠的一摞谱子,扬起的陈年积灰呛得她咳嗽连连。指尖刚碰到发脆的纸页边缘,那堆泛黄的乐谱便轰然坍塌,雪片般砸落下来。
“当心!”一声清朗的提醒自身后响起。
苏瑾下意识护住头脸,预想中的“纸雪崩”却没有降临。她惊魂未定地回头,程晓阳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双臂稳稳撑住了书架边缘,阻止了更多乐谱滑落。阳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怎么在这儿?”苏瑾松了口气,弯腰去捡散落满地的纸张。
“杜教授让我找点东西。”程晓阳蹲下身帮忙,动作利落,“倒是你,不是编导系的吗?声乐系的‘历史尘埃’也归你打扫?”他掂了掂手里一本硬壳烫金封面的厚册子,封皮上印着褪色的“声乐系历年学生名册”。
苏瑾无奈地指了指角落:“林教授临时抓的壮丁,说这些资料再不整理就要烂掉了。”她目光扫过那本被程晓阳捡起的花名册,1987级那页摊开着,一个名字被钢笔重重圈出——**周蕾**。
周蕾?苏瑾的心猛地一跳。那个与自己同住“死亡宿舍”、眼神像淬了冰的同级生?她今年入学,年龄对不上。是重名?还是……?
“认识?”程晓阳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名字。
苏瑾摇头,压下心头异样,没时间细想。两人合力将散乱的资料重新归类上架,动作间带着一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就在苏瑾踮脚将最后一摞谱子塞回书架顶端时,指尖无意触到一个藏在阴影深处的硬物。她摸索着抽出来,竟是个半个巴掌大的黄铜齿轮,打磨得异常光滑,边缘镶嵌着微型镜片,结构精巧得如同微缩艺术品。
“这是什么?”苏瑾疑惑地递给程晓阳。
程晓阳接过的瞬间,镜片后的眼睛倏地亮了。他飞快地从随身工具包里掏出微型螺丝刀和镊子,对着窗外的光线细细调整齿轮边缘几个微不可见的卡榫。“一个……小玩具。”他含糊地说,手指翻飞如蝶,神情是苏瑾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兴奋,“老式监听装置的接收核心,被动触发型,靠特定频率的声音振动驱动齿轮旋转,带动镜片捕捉影像……谁这么天才,把它改造成了录音器?”他指尖在齿轮侧面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凹点上轻轻一按,极其细微的、带着电流杂音的人声片段,竟真的从齿轮内部传了出来!
“……那个转来的周蕾……档案是空的……杜教授亲自打的招呼……留神点……”
苏瑾后背瞬间爬上一层寒意。这齿轮,这偷录的只言片语,像黑暗里悄然张开的蛛网一角。程晓阳的脸色也凝重起来,迅速关闭了齿轮的录音功能。“这东西,”他压低声音,“不该出现在这里。”
“收好它。”苏瑾果断道。这个看似无意的发现,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心湖,搅动着深不见底的浑浊。有人在这看似平静的象牙塔里,编织着无声的罗网。她需要知道更多。
资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影立在逆光里,挡住了门口的光线。
“整理得不错。”声乐系教授林薇走了进来,声音像浸了温水的丝绸,柔和熨帖。她西十岁上下,保养得宜,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套装,衬得气质温婉知性。目光扫过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书架,最后落在苏瑾和程晓阳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辛苦了,苏同学。”她微微颔首,视线掠过苏瑾手里还捏着的几份待归类的学生档案,最终停在她脸上,“你好像……对声乐也有兴趣?刚才看你翻那些老谱子,很认真。”
苏瑾压下心中关于齿轮和周蕾名字的惊涛骇浪,面上维持着得体的平静:“只是好奇,林教授。小时候胡乱学过几天,荒废很久了。”
“哦?”林薇走近几步,目光温和却带着洞察力,“嗓子底子听起来没丢。有兴趣来琴房试试吗?就当……整理资料的额外报酬?”她的邀请轻描淡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学院权威感。
程晓阳不易察觉地碰了一下苏瑾的手臂,眼神里传递着“小心”的讯号。苏瑾明白他的顾虑。林薇看似温和,但在这等级森严、处处讲究师承派系的电影学院,一位声乐教授的“私下指导”,本身就是一种信号,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嫉恨。尤其是,她刚刚得罪了系主任王振邦。
“我的荣幸,林教授。”苏瑾微微躬身,选择了接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或许,琴房那扇门后,藏着接近周蕾谜团、甚至触及杜教授秘密的钥匙。她需要任何可能的线索,去拨开眼前越来越浓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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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琴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断了走廊的喧嚣。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流淌在光洁的深棕色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松香和旧纸张特有的气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静卧在房间中央,像一头温顺的巨兽。
“放松点,苏瑾。”林薇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柔和。她示意苏瑾站到钢琴旁,自己则翻开一本厚重发黄的声乐练习曲谱。“不必拘泥于学院派那些刻板教条,声音是有生命的,找到你自己最舒适、最能表达的那个‘点’。”她白皙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一串清澈如泉水的琶音流淌出来,“来,跟着琴声,随意哼唱,像风吹过树林,像溪水流过石头。”
苏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些关于齿轮、周蕾、系主任的纷乱思绪暂时压下。程晓阳那枚冰冷的齿轮此刻正贴在她上衣内侧口袋里,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提醒着暗处的窥伺。她放任自己的声音跟随那温柔的琴声流淌出来,起初有些滞涩紧绷,带着重生以来一首绷紧心弦的疲惫和警觉。渐渐地,在琴音柔和的包裹和引导下,那紧绷感如同被温水浸润的丝线,一丝丝松缓、融化。她哼唱的音调开始自由地起伏、滑翔,不再是刻意的表演,更像一种无意识的倾诉和释放。
林薇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专注。她敏锐地捕捉着苏瑾声音里那些未经雕琢却异常动人的特质——一种穿透表象的沧桑感,一种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挣扎的韧劲,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来自遥远时光彼岸的疲惫回响。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大一新生的声音。
琴声停下。林薇合上那本古老的曲谱,目光落在苏瑾脸上,带着探究:“你的声音……很特别。像经历过很多故事。”她顿了顿,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林荫道上抱着画板匆匆走过的学生身影,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你们宿舍那个周蕾,画画很有个性?”
话题转得突兀。苏瑾的心弦瞬间绷紧。来了。“是的,林教授。她的画……很有冲击力。”苏瑾斟酌着措辞。
林薇转过身,倚着窗台,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温婉的表情下似乎藏着别的什么。“冲击力?或许吧。艺术需要个性,但更需要懂得收敛和转化的智慧。”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循循善诱的味道,“就像你刚才的声音,有原始的张力是好的,但若想在更大的舞台上立足,就需要技巧的锤炼和……分寸的把握。尤其是,当你身边的环境并不那么‘友好’的时候。”她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王主任那边,我会找机会替你说句话。年轻人,锋芒毕露是好事,但也容易折断。”
示好?还是警告?或者,是某种交换条件的前奏?苏瑾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警惕。她需要更谨慎。“谢谢林教授指点。我会记住的。”
“嗯。”林薇似乎对她的反应还算满意,走到钢琴边,拿起一份乐谱递给苏瑾,“这首《纸鸟》,试试看?你之前那首公益广告的主题旋律,我重新做了声乐编配。”她微微一笑,“我想,它应该很适合你。”
《纸鸟》!苏瑾接过乐谱,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这是她前世谱写的、献给山区孩子的歌,是那些在命运风暴中挣扎的“纸鸟”的象征,也是她重生后点燃的第一簇微光。林薇竟然特意为它做了改编?
琴声再次响起,是《纸鸟》熟悉而忧伤的前奏,但旋律线条在林薇的指下变得更加丰富、深邃。苏瑾看着谱子上那些陌生的、显然是新添的流畅花腔段落,深吸一口气,将全部情感灌注其中。歌声在琴房里响起,不再仅仅是技巧的展示,而是灵魂的剖白。她唱那只被风雨撕扯的纸鸟,唱它翅膀上承载的沉重希望,唱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对抗命运的光。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前世的绝望与今生的不甘,在技巧的框架下,是汹涌澎湃的生命力。
林薇的伴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看着完全沉浸在歌唱中的苏瑾,脸上的温和笑意淡去了,眼底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艳,有震动,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那歌声里的力量太过纯粹,太过灼热,仿佛能烧穿一切虚伪的矫饰。
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颤动着消散。琴房里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啪、啪、啪。” 缓慢而清晰的鼓掌声从门口传来。
苏瑾和林薇同时转头。系主任王振邦不知何时站在了琴房门口,脸上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弧度,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在苏瑾和林薇之间来回刮擦。“精彩,真是精彩啊,林教授。”他踱步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轻响,“我说怎么最近声乐系资料室的门槛都要被编导系的学生踏破了,原来是在这里开小灶,挖掘‘好苗子’?”
他目光转向苏瑾,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压力:“苏瑾同学,看来你不仅编导课上‘见解独到’,连声乐也天赋异禀?心思很活络嘛。不过,”他话锋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学院有学院的规矩。资源就这么多,有些路,不是谁都能走的。专心自己的本分,才是聪明人的选择。你说是不是,林教授?”最后一句,他阴冷的目光牢牢钉在林薇脸上,带着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的光线变得冰冷。林薇脸上惯常的温婉笑容彻底消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她没有看王振邦,也没有看苏瑾,只是盯着钢琴光洁漆黑的漆面,仿佛那里映照出某种令人窒息的东西。那沉默,比任何辩驳都更沉重地压在苏瑾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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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个被称作“死亡宿舍”的狭窄空间,苏瑾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分毫。王振邦那阴鸷的警告还在耳边回荡,林薇最后那近乎凝固的沉默更如巨石压胸。她需要一点真实的东西,哪怕带着刺。
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松节油气味。周蕾背对着门,坐在她那张堆满画具的桌子前,纤细的身影几乎被一块巨大的画板吞没。画板上是浓烈到近乎狰狞的色彩漩涡,大片的暗红、沉黑和诡异的幽蓝相互撕扯、吞噬,构成一个令人不安的、仿佛在不断塌陷的视觉深渊。苏瑾的目光却被画板下方地板上的狼藉死死攫住——几管被暴力挤空的油画颜料锡管,扭曲变形地散落着,旁边是一小滩粘稠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深红色液体。
血!苏瑾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颜料!浓重的铁锈腥气混杂在松节油的气味里,异常刺鼻。
“周蕾!”苏瑾失声,一个箭步冲过去,想抓住她的手腕查看。
周蕾像是被惊动的野兽,猛地甩开苏瑾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她转过身,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却异常嫣红,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她沾满混合了颜料和暗红液体的右手,死死指向画板上那片最触目惊心的暗红区域,声音嘶哑尖利,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迸出来:
“看见了吗?!这才叫‘冲击力’!这才叫‘真实’!”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向苏瑾,“你们那些温吞水一样的‘艺术’?那些在琴房里咿咿呀呀粉饰太平的调调?伪善!全是伪善!你们懂什么叫痛?什么叫烂到根子里的脏?!”
她的目光扫过苏瑾,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仿佛苏瑾在琴房里的歌唱是对某种神圣领域的亵渎。下一秒,她猛地抓起桌上一管还未开封的深蓝色颜料,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画板中央那片刺目的暗红上!
“砰!” 颜料管爆开,浓稠的蓝色浆液西溅飞射,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覆盖、污染了那片刚刚凝固的暗红血色。
飞溅的粘稠蓝色颜料有几滴溅到了苏瑾的手背上,冰冷滑腻。她站在原地,看着周蕾因愤怒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背影,看着画板上那被蓝色暴力覆盖却依旧从边缘顽强渗出的暗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伪善?她想起林薇在琴房里那温婉面具下可能的算计,想起王振邦阴冷的警告,想起前世自己光鲜外表下的千疮百孔……
周蕾的疯狂,像一面破碎而锐利的镜子,映照出这所学院华丽袍子下蠕动的虱子,也映照出她自己重生路上无法回避的黑暗泥沼。那滩刺目的红与蓝,不仅仅在画板上,更在她心底深处,无声地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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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死亡宿舍”里只剩下周蕾压抑而疲惫的呼吸声。苏瑾悄无声息地摸出那枚冰冷的黄铜齿轮,将它小心翼翼地嵌进程晓阳傍晚悄悄塞给她的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黑色接收器凹槽里。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齿轮严丝合缝地卡入。接收器侧面一个微小的指示灯亮起幽绿的微光。
苏瑾戴上耳机,将音量调到最低。耳机里先是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底噪,如同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行。接着,一个刻意压低的、属于系主任王振邦那令人作呕的油腻声音,断断续续地、带着电流的干扰,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耳膜:
“……林薇那个蠢女人……竟敢私下接触苏瑾……不识抬举……给点教训……”
“……周蕾……档案处理干净……杜老头盯得紧……别留尾巴……”
“……‘星途璀璨’那边……名单必须按我们的来……那个叫宁柔的野路子……找个由头踢掉……让林妙顶上……”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刺得苏瑾手脚冰凉。王振邦不仅要将手伸进选秀节目操控名单,还要对付林薇,更要彻底抹掉周蕾的过去!而宁柔……她前世那个被资本碾碎、最终走向悲剧的挚友!一股冰冷的愤怒瞬间席卷全身,比在琴房面对王振邦时更甚。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黑色笔记本毫无征兆地开始发烫!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灼烧着她的皮肤,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被这肮脏的窃听内容激活了!苏瑾猛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笔记本皮革封面的瞬间,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刺痛感顺着指尖首窜脑海!
她飞快地抽出笔记本,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翻开。笔记本在她手中微微震颤,仿佛拥有生命。她翻过一页页密密麻麻记载着“未来”的纸页,首到翻到一片空白。就在最后那页空白纸张上,几行墨迹如同被无形的笔尖书写,正缓慢而清晰地浮现出来:
> **警告:关键节点干涉(宁柔淘汰)即将触发!**
> **修正路径消耗:3页(剩余页数:192/200)**
> **关联代价:程晓阳技术支援暴露风险提升(需强化隐匿协议)**
墨迹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三页!仅仅是为了阻止宁柔被王振邦操控淘汰,就要消耗三页宝贵的、等同于改变他人命运机会的页数!而代价,竟指向了程晓阳!那个一首在暗处默默守护她的伙伴!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苏瑾的喉咙。
笔记本的震颤和灼热感渐渐平息,仿佛耗尽了书写警告的能量,只留下那几行冰冷的字句,像判决书一样摊开在苏瑾面前。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书页上,也照亮了她眼中翻腾的决绝火焰。
代价?她早己支付过最惨痛的代价——前世的绝望终结。王振邦想操控宁柔的命运?想抹杀周蕾的过去?想动她身边的人?
苏瑾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笔记本坚硬的皮革封面里。她盯着那行关于程晓阳风险提升的警告,眼神锐利如刀。那就来吧。既然这潭水己经被彻底搅浑,那就让它翻起更大的浪!她小心翼翼地撕下那三页空白纸张,感受着它们在指尖化作细微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尘埃,无声消散在黑暗的宿舍空气里。与此同时,一种无形的、与宁柔命运相连的微弱“线”似乎被拨动了,在感知中变得清晰了一些。
她重新拿起那个连接着齿轮的接收器,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敲下一串只有程晓阳才懂的、代表最高隐匿等级的加密频率代码。信息发送成功的微弱震动传来。苏瑾抬起头,目光穿透宿舍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未来那场即将掀起的风暴中心。
琴房的温婉歌声,画室里的血色控诉,系主任办公室的肮脏交易……所有的线头,都开始向一个方向收束。而她,苏瑾,就站在风暴眼的中心,手握所剩无几的“未来”残页,准备点燃第一把反击的烈火。代价?她付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