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夫人在东厢房内听完袭人禀报,手中捻着的伽南香念珠忽地顿住,错金博山炉里升起的青烟袅袅,在她紧蹙的眉间缠绕。王夫人望着窗外几株残荷在秋风中萧瑟,思忖着袭人曾经所言的宝玉总往潇湘馆跑的事。案上钧窑天青釉茶盏己凉,映着菱花窗格透进的斜阳,在她深褐色的绸衫上投下斑驳光影。
“终究是宝丫头更妥当些。”王夫人自语间,指尖己掐进掌心的佛珠凹痕。她忆起前日往东北角别院时,见宝钗正帮着薛姨妈整理账册,那身蜜合色缠枝纹夹袄衬得人如秋菊般端庄,反观黛玉晨省时,虽略显憔悴,仍强撑着侍奉贾母汤药。思及此处,她忽而起身,镶玉的沉香木椅与青砖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惊得廊下画眉扑棱棱飞起。
王夫人待要再往贾母处说项,又想起老太太素日偏疼黛玉,前年中秋家宴上还赞过“林丫头这咏絮之才,倒比男儿强些”。王夫人扶着黄花梨雕花门框,望着正房方向垂花门上悬着的八宝琉璃灯,那灯穗在风中轻晃,恍若黛玉素日弱柳扶风的姿态。忽地想起自己那贵为皇妃的长女,心下顿生计较:“若得女儿赐婚懿旨,便是老太太也不好违逆。”
次日卯时三刻,王夫人便乘着青呢小轿往宫中去了。轿帘外秋霜未褪,街市间蒸腾的烟火气裹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透进来,她却无心掀帘,只反复着袖中备好的红玛瑙念珠——那是预备送给元春的。
却说凤藻宫内,鎏金兽首香炉里燃着苏合香,却掩不住汤药苦涩。元春斜倚在嵌螺钿紫檀榻上,织金锦被滑落腰间,露出半旧杏黄中衣。见母亲进来,苍白面容浮起笑意,却牵动得颈间珍珠项链轻颤,那珍珠光泽倒比人面更润泽三分。
“母亲安。”元春欲起身,被王夫人急急按住。触手处瘦骨嶙峋,王夫人鼻尖一酸,忙借着整理被角的动作遮掩。元春发间金凤衔珠钗微晃,映着雕花窗棂透进的秋阳,在纱帐上投下细碎光斑。
待王夫人提及宝玉婚事,元春咳嗽着撑起身子,腕间翡翠镯子碰着床沿叮当响。只听她道:“宝玉的婚事须得慎之又慎,母亲可曾问过他心意?”话音未落,忽有穿堂风过,吹得案上《妙法莲华经》(批语:佛教中的一部重要经典,被誉为大乘佛教的精髓。它强调空性智慧,指引众生解脱生死轮回,达到究竟的涅槃境界。)书页哗哗作响,倒似替这话添了三分禅意。
王夫人攥紧帕子,瞥见元春枕边放着半旧的诗集,书脊己磨得发白,心头蓦地揪痛。她记得这是元春入宫前最爱读的,如今倒成了深宫寂寥里唯一的慰藉。王夫人思及女儿处境,语气愈发急切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须小儿女作态?你且下道懿旨,以成全宝玉和宝丫头的婚事…”
“母亲!”元春突然打断,惊得帐外垂着的五彩璎珞簌簌晃动。她缓了语气,指尖抚过被面上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纹,说道:“您看这莲花绣得多好,可若强扭着让两朵花开在一处,终究要伤了茎叶。”元春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点点猩红刺目。
王夫人见状,心如刀绞,忙上前轻拍元春的背,眼中泪光闪烁。她明白女儿言下之意,也不好再多言。仅是叮嘱了几句,便怀着无奈之情,怏怏离去。
却说黛玉这日往贾母处请安,穿过穿山游廊时,见几个粗使婆子抬着鎏金珐琅自鸣钟往库房去,那原是西洋贡品,往年总要摆在正厅充门面的。琥珀捧着填漆茶盘匆匆而过,盘中雨过天青盏里浮着的竟是陈年普洱,廊下几盆金菊也开得残了,卷曲的花瓣沾着霜色。
“给老祖宗请安。”黛玉福身时,腕间虾须金镯碰着案角,细碎金声惊醒了沉思的贾母。贾母抬头,眼中犹带愁绪,却在见着黛玉的瞬间化作慈爱。贾母轻声道:“玉儿来得正好,快尝尝这武夷岩茶。”
黛玉接过定窑白瓷盏,瞥见多宝阁上空缺的格子——那里原本摆着前朝官窑梅瓶,如今只余锦缎衬底泛着陈旧的黄。忽听得外间鸳鸯压着嗓子吩咐小丫头道:“去把前日典当的账本收进樟木箱子,仔细别让...”话音戛然而止,猩红毡帘微动,鸳鸯捧着鎏金手炉进来,见着黛玉忙噤了声。
贾母着手中的暖玉念珠,忽道:“昨儿见厨房送来的胭脂米粥,竟掺了三成粳米。”老太太眼角扫过空荡荡的博古架,那架上原本密密匝匝摆着数十件古玩,如今三五件孤品在秋阳里泛着寂寥的光,“你们当我老糊涂了?”
黛玉心头一颤,茶盏险些脱手。她早察觉府中渐露颓势:前日往栊翠庵路上,见着管园子的林之孝家的竟在变卖太湖石;昨儿夜里更听得赵姨娘房里当东西的响动。此刻见贾母这般说破,忙垂眸道:“老祖宗慧眼...”
贾母忽地截断话头道:“你二舅母今早往宫里去了。”贾母见黛玉惊愕,便又指着鸳鸯笑道:“这蹄子倒是忠心,只是瞒人也要看时辰——卯时三刻角门吱呀作响,当我耳背听不见么?”说罢,轻拍了下黛玉手背,那鎏金镶翡翠的护甲触感微凉。贾母又道:“玉儿觉得,你舅母这趟所为何事?”
窗外忽起秋风,卷着片枯叶黏在窗上,形如蜷缩的蝶。黛玉望着那颤动的枯叶,轻声道:“左不过是宝玉...”话到唇边,复又咽下,化作茶盏中一圈涟漪。多宝阁阴影里,鸳鸯默默往宣德炉添了块沉水香,青烟笔首如弦,却终被穿堂风吹散。
黛玉见贾母不语,又沉思了片刻,说道:“老祖宗,玉儿近日读嵇叔夜的《琴赋》,见‘弦以园客之丝,徽以钟山之玉’,倒想起那年您寿辰,南安太妃送的焦尾琴…”黛玉话未说完,忽见贾母抬手止住,老人指尖点在紫檀炕桌的裂璺上,那桌腿处金漆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芯。
贾母何等聪慧,执起黛玉的手细看,见那葱管似的指甲上染着淡淡凤仙花汁,忽笑道:“我的玉儿若是要嫁,必要那知音解意的人家。你且说说,想要怎样的郎君?”
黛玉耳尖微红,抽回手去拨弄案上白玉镇纸,那玉雕的貔貅在掌中沁着凉意。只听她道:“头一件,模样总要齐整…“话未说完,外头忽传来管库婆子的嚷嚷:“这缠枝莲银烛台也要入库?”话音戛然而止,想是被哪个大丫头喝止了。
贾母抚着她背脊,话里带着叹息道:“这第二件最要紧的,可是要志趣相投?”黛玉垂首不语,窗纱上竹影摇曳,在她月白缎子裙裾上描出斑驳墨痕。忽听得更漏声声,铜壶滴答似敲在人心上,那铜壶的麒麟吞口处,分明少了颗翡翠眼珠。
贾母见黛玉沉默,便知她心中己有定见,便不再追问。转而望向窗外,秋意渐浓,花香随风飘散,她轻声道:“玉儿,你若真有心上人,不妨告诉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你撑起一片天。”黛玉闻言,眼眶微湿,却只是轻轻点头,未再言语。
却说潇湘馆内,龙吟细细。黛玉归来时,见宝玉早己候在月洞窗前,正摆弄着她素日用的古琴。竹影婆娑,在他石青箭袖上洒下翠色,听见脚步声回头,眼里霎时亮如星辰,说道:“可算回来了!昨儿还说,要教我弹琴,今儿就…”
“急什么。“黛玉解下白狐裘,露出内里浅绿缠枝纹夹袄。她故意背对着宝玉整理书架,指尖划过《嵇中散集》(批语:三国时期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嵇康的作品集。嵇康字叔夜,安徽宿县西南人,官至中散大夫,是“竹林七贤”之一。)的书脊,轻声道:“方才在老祖宗处,说起婚嫁之事。”
哐当一声,琴谱跌落在地。黛玉转身,见宝玉怔怔立着,缠枝莲花地毯上躺着翻开的《幽兰》谱。他脸色煞白道:“你要嫁谁?何时的事?怎不早说?”
黛玉见他这般,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捡起琴谱淡淡道:“不过白议论两句。“她话锋忽转道:“倒是你,前日太太叫你往别院送澄泥砚,可见着宝姐姐新得的《颜鲁公帖》了?”
宝玉急得去扯她衣袖,腕上缠着的汗巾子扫过琴弦,带出铮然清响:“管她什么帖!你若真要…“话到此处忽哽住,眼圈己红了。黛玉见他这般,忙用帕子掩了嘴角笑意,却掩不住眼中水光盈盈。
两人对坐琴台,黛玉素手调弦,忽觉指尖微暖——原是宝玉的手覆了上来。他掌心薄汗浸湿了冰弦,见那琴谱,声音发颤道:“这《凤求凰》…”
“胡说什么!“黛玉抽回手,惊得案上定窑白瓷瓶里插着的白菊乱颤。她强自镇定地翻开《阳关三叠》琴谱,墨香混着窗外飘来的菊花甜香,熏得人眼眶发热。
黛玉轻声斥责道:“宝玉,你我皆知,琴声可传情,但不可乱了礼数。”她虽是斥责,却掩不住语气中的温柔。
宝玉闻言,只得收回手,眼中的急切转为无奈。他轻叹一声,道:“好妹妹,你的心思我懂,只是我怕…”话音未落,玉钏儿己掀帘来请,说太太等着商议要紧事。
宝玉起身时带翻了绣墩,楠木与青砖相撞的闷响里,他忽然回头道:“纵是太太定了,我也…”黛玉急急背过身去,听得脚步声渐远,方才让泪珠滚落。一滴泪正砸在琴轸上,将那檀木染得愈发深黯。
窗外竹声如涛,案上红烛爆了个灯花。紫鹃进来添茶时,见黛玉怔怔望着琴身上“龙池”处的铭文。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