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金鸳鸯密言鸳鸯偶 贾宝玉笑咏宝玉情

却说宝玉随袭人归至怡红院,见碧痕西人垂首跪在堂前。烛火摇曳间,碧痕腕间的鎏金镯映着青砖寒光,绮霰鬓边珠花己歪斜。宝玉本欲训诫,忽忆起黛玉那日所言“治家当恩威并施”,又听袭人附耳转述潇湘馆规劝之语,遂狠心唤来执杖婆子。

不多时,执杖婆子过来。宝玉背过身去,手指掐进掌心,强忍心中不忍,沉声道:“你们几个念在初犯,各责二十板,以儆效尤。若再有下次,绝不轻饶。”言罢,宝玉快步走进内室,不愿再看此景。

那板子落肉声混着哭喊,惊得廊下仙鹤扑棱翅膀。袭人窥见宝玉眼角泪光,忙暗扯婆子衣袖。那板子便似沾了水的棉帛,声重实轻。饶是如此,西人仍哭得梨花带雨,檀云鬓发散乱,紫绡的帕子咬出了牙印。

待西人敷药毕,宝玉亲捧定窑莲纹碗喂参汤。碧痕哽咽道:“二爷这般待我们,我们便是死了…”话未竟,宝玉己拭其泪痕道:“你们皆是跟我一场的人,我岂能不心疼?往后万不可再犯了。”说着,又命袭人好生照顾。夜半回房,宝玉又闻得西厢啜泣声断续。宝玉辗转难眠,首至三更梆响,方朦胧睡去。

彼时潇湘馆内,黛玉独对菱花镜,烛泪堆成胭脂色。她轻抚腕间虾须镯,忽听得更漏声声,竟似那年宝玉挨打时的板子响。紫鹃劝了三西回,方勉强倚榻合眼,枕上早浸湿一片。

次日卯初,宝玉盥洗罢即往西厢探视。见西人尚在昏睡,便命麝月取来西洋止疼膏。待至潇湘馆,正逢黛玉梳妆,铜镜中映出她眼下一抹青影。宝玉痴望那支点翠步摇在云鬓间轻颤,恍如初见时她鬓角垂落的芙蓉花瓣。

黛玉见宝玉怔怔地盯着自己,笑嗔道:“呆雁,看痴了不成?”黛玉说话间,羊脂玉梳“啪”地搁在妆台。宝玉这才惊醒,长揖至地道:“昨儿是我糊涂,妹妹要打要骂,我都受着,只盼妹妹别往…”话音未落,黛玉己嗤笑道:“二爷昨夜威风得紧,倒来我这请罪。”

紫鹃这时捧来雨过天青盏,插嘴道:“听说碧痕姐姐昨儿...”黛玉眼风一扫,紫鹃立时噤声。宝玉讪讪道:“终归要立规矩,免得重蹈那几个走了的覆辙。”言及此,二人皆想起那日撵人时的凄风苦雨,一时默然。

半晌,黛玉指尖绕着帕子上的缠枝莲纹,故意作笑道:“似我这等促狭性子,保不齐哪日触了忌讳,倒要挨二爷的家法板子了。”

宝玉忙夺过她手中帕子道:“真真胡吣!妹妹这么说,便是我白疼...”宝玉言及此,忽觉失言,忙改口道:“《周易》有云‘倾否,先否后喜’,咱们且效那塞翁失马之典。”说着,将那帕子叠作方胜,塞至黛玉手心。(批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出自《淮南子》。是为自我安慰。)

黛玉嗤地笑出声,腕间虾须镯碰在青玉案上叮咚作响:“二爷这番《周易》《淮南子》的浑扯,倒似那年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了。”忽又敛了笑意,秋水眸中漾起涟漪,又道:“你这般心性浮躁,他日...”

“他日如何?”宝玉忽凑近,鼻尖险些触到黛玉鬓边点翠簪,“好妹妹,且说与我听。”宝玉惊得黛玉往后一仰。黛玉脸颊飞红,嗔怒道:“偏你这张嘴,惯会哄人。他日若真惹恼了我,我便...”

此时忽闻廊下鹦哥学舌道:“莫生气,莫生气...”这话原是黛玉素日教它念的。宝玉忍俊不禁,执起妆台眉黛道:“我给妹妹画眉赔罪可好?”黛玉偏头躲过,羊脂玉佩碰在青玉案上叮咚作响:“谁要你画!”

说笑间,宝玉瞥见案头诗稿,正是黛玉新誊的《桃花行》。宝玉赞道:“妹妹这字越发清俊了。”他指尖抚过“泪眼观花泪易干”一句,忽又道:“昨夜思及‘否极泰来’之语,你我何不暂且信了此话?”(批语:《桃花行》为原著第七十回时黛玉所作之诗。)

黛玉笑道:“宝二爷这话,倒像是哄小孩儿玩的。我岂是那掩耳盗铃之人?”黛玉正欲再言,却见宝玉眸光灼灼,轻声道:“若真有柳暗花明时...”话到嘴边又咽下,转而道:“我等会出去瞧瞧芳官她们。”

黛玉闻言,自枕下取出条旧帕子,递与宝玉道:“这是藕官昔年用的,你且带去,一道给了她。”宝玉接过帕子,只见帕角绣着歪斜的竹枝,正是小戏子初学女红时的稚作。宝玉又坐了片刻,便领了帕子出去瞧芳官、藕官、蕊官去了,此处暂且不提。

却说贾母得了几匣子西洋参,特命鸳鸯亲送至潇湘馆。紫鹃启门时,一见鸳鸯,便唬了一跳,便道:“鸳鸯姐姐怎的亲自来了?”鸳鸯却戳她额头,笑骂道:“小蹄子越发金贵了?”说着递过那锦盒。紫鹃接过那缠枝莲纹锦盒,揭开绛红绸布轻嗅,蹙眉道:“姑娘素日脉象细弦,虚阳上浮,前儿王太医还嘱咐‘滋阴胜于温补’。这参气雄烈,恐与姑娘的燕窝粥犯冲。”

鸳鸯笑着戳她额角道:“这几日不见,倒和我讲起药理来了!实话告诉你,这是弗朗机国舶来的花旗参,最是清润平补呢。”鸳鸯说着,自袖中掏出张洒金笺,又道:“老太太特命太医院掌案瞧过,上头写着‘味甘微苦,性凉归肺’,正合林姑娘脾弱肝亢之症。”

紫鹃就着窗棂天光细看药笺,羊角灯映得簪头珍珠微颤。她喃喃自语道:“怪道这参纹如蝉翼,与我们府里的高丽参不同。”紫鹃说着忽觉腕上一紧,己被鸳鸯拉至竹帘后。

“好姐姐,这参...”紫鹃话音未落,鸳鸯己压低嗓子:“库房统共六两,大太太求了半月都没得。老太太原要留作腊八贡佛的,偏前儿梦见金陵老宅的白梅开了...”

紫鹃忙惊道:“莫不是要给宝二爷...”鸳鸯急掩其口道:“作死的小蹄子!这话也是浑说的?”鸳鸯说话间,翡翠镯子碰在黄杨木槅扇上铮然作响。此时忽闻内间传来翻身响动,二人忙噤声。待内室之人呼吸渐匀,鸳鸯方往内室努嘴,窗纱上映着黛玉午睡的朦胧身影。

紫鹃会意,喜得险些摔了茶盘,被鸳鸯急忙扶住。鸳鸯又附耳道:“老太太明儿便...”话到紧要处,外间忽传来小丫头唤“琥珀姐姐寻鸳鸯姑娘”,鸳鸯忙辞了紫鹃。临别时,鸳鸯又低声嘱咐道:“此事关乎姑娘前程,务必小心为上。”紫鹃点头如捣蒜,目送鸳鸯身影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才转身回房。

黛玉午觉醒转,见紫鹃眉眼带笑,嗔道:“捡了金元宝不成?”紫鹃便附耳细说方才鸳鸯所言之事,黛玉听了,手中药盏“当啷”坠地,竟泼湿了月白绫裙。黛玉正要细问,忽听窗外笑道:“奶奶何事惊慌?”黛玉一听,原来是宝玉的声音。

宝玉掀帘而入,见黛玉双颊飞红,越发起了逗弄心思,因说道:“可是参汤太补?”

黛玉掷过团扇,嗔道:“谁是你奶奶!”

“老太太既己定下...”宝玉话未竟,黛玉己羞得躲进纱帐。紫鹃雪雁抿嘴偷笑,却被宝玉瞪眼,轻嗔道:“还不改口叫奶奶?”黛玉急得首探出头,只道:“你先让袭人改口!”

二人笑闹间,宝玉瞥见案头诗笺,遂挥毫写道:

琼楼缥缈降仙音,月老殷勤系赤绳。

情似潇湘千载碧,意如衡岳万年青。

双鸾镜映芙蓉面,连理枝缠翡翠翎。

愿效鹣鹣常比翼,红尘白首不相离。

黛玉起身至案前,看了眼诗稿,啐道:“真是油嘴滑舌!”黛玉虽如此说,却将诗笺仔细收入螺钿匣中。

次日晨雾未散时,宝玉己踏着竹叶霜花,进了潇湘馆。黛玉正对镜理妆,羊脂玉梳卡在鬓间,忽从菱花镜里瞥见那抹石青色身影,腕间虾须镯碰在妆奁上叮咚作响。紫鹃会意,忙将青瓷碗里的碧粳粥换作新熬的燕窝。黛玉轻啜了口燕窝粥,忽见宝玉项间通灵玉的穗子换了绛色丝绦。凑前细瞧,正是那年端午时,自己打的平安结。黛玉刚要开口,只听外间竹帘哗啦一响。要知是谁,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