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探红梅双玉暮叩扉 念痴子颦卿枉遭刑

却说贾母席上定下二玉婚约数日后,这日戌时将尽,贾政独坐宗祠偏厅。烛火摇曳中,他着父亲贾代善留下的紫檀戒尺,耳畔依稀传来家学方向的喧哗——茗烟与金荣厮打的叫骂、秦钟低泣、香怜撕破的纸页随风卷入厅堂(批语:原著第九回。)。忽听得更漏三响,他猛击案几,震得砚中宿墨荡起涟漪,他吩咐屋外小厮道:“明日一早,送宝玉往西山书院。”宝玉闻之,虽心中万分不愿,却也知晓父命难违。于是只得去了。

这日申时,宝玉方从学里归来,石青箭袖沾着松烟墨渍,匆匆往潇湘馆来。宝玉掀帘而入,将缠枝莲纹食盒置于青玉案上,并道:“好妹妹,你看我带了什么。”揭开竟是冒着热气的菱粉糕,“小厨房新制的,用去年收的西湖菱角磨粉。”

黛玉正倚着填漆引枕翻看《苏东坡词集》,偶一抬头,见宝玉满面尘灰,不禁哑然失笑,问道:“你这是又去哪里疯了?弄成这副模样。”

宝玉苦笑一声道:“还不是老爷命我外头读书,那里先生刻板无趣,倒不如咱们园子里的姐妹有趣。”

黛玉闻言,见他额角汗渍,轻叹道:“你这一去,园中愈发冷寂,终日不过与紫鹃数竹影儿解闷。”

宝玉忽瞥见案头诗集中夹着褪色红梅笺,正是那年咏红梅诗的旧稿,心念微动道:“明日学里放假,我带你去城西走走可好?”

黛玉眼波流转,云锦帕子扫过端砚,笑道:“又要哄我去哪处古刹看碑文了?”

宝玉握住黛玉执书的手道:“前日听茗烟说,晴雯和香菱姐姐在她们院子篱边的红梅,正开着呢。”黛玉抽回手,羊脂玉簪上的珍珠颤如坠露。只听她道:“二爷如今倒是念旧。”菱唇噙着的笑意,却似那年共放风筝时的明媚。

宝玉见黛玉如此说,心中不由得一紧,忙解释道:“好妹妹,我是真心想与你出去走走,散散心。近来家中琐事繁多,你身子又弱,我总想着法子让你开心些。”

黛玉闻言,心中微微一暖,却仍嘴硬道:“二爷如今倒学会哄人了,只盼你不是一时兴起。”

宝玉急得首跺脚道:“好妹妹,你怎就不信我呢?我对天发誓,所言句句属实。”

黛玉见他急了,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却仍故作严肃道:“罢了,念你一片苦心,我便信你一回。只是明日出行,需得依我几件事。”

宝玉闻言大喜,忙道:“好妹妹,你说便是,莫说几件,便是几十件,几百件,我也依你。”

黛玉轻哼一声道:“第一,不可再叫我妹妹,要叫我姑娘;第二,明日出行,一切听我安排;第三,不可再提那些个烦心事,只许谈诗论画,赏花品茗。”

宝玉一一应下,心中暗自思量,只要能与黛玉共度时光,便是让她叫自己什么,自己也乐意。

且说这日卯初,茗烟驾着青绸马车候在西南角门。黛玉裹着莲青斗纹鹤氅,紫鹃捧着鎏金珐琅手炉紧随。车过西市时,恰逢忠顺王府仪仗经过,惊得马儿嘶鸣。黛玉腕间虾须镯撞在车壁,叮当声惊醒了打盹的雪雁。

至城西竹篱小院,见晴雯正踮脚采扁豆,粗布襦裙沾满晨露。香菱在灶间熬粥,旧年得的点翠簪斜插在蓬松鬓间。晴雯笑着打起帘子道:“宝二奶奶愈发似画里走出来的。”宝玉见晴雯腕间仍戴着那对金镯,正是那年赌钱赢的彩头。 黛玉闻言,双颊飞红,却见香菱捧出老君眉,并道:“如今满京城都说,荣国府凤凰配了姑苏仙草。”

归府时,己近戌时三刻,角门当值的钱婆子正倚着门框打盹。她听得马车声响,眯眼见宝玉搀扶黛玉下车,忙堆笑迎上道:“二爷姑娘可算回来了,方才林之孝家的来查过夜...”话未说完,宝玉己掷过块碎银子:“妈妈且吃茶去。”

这时,殊不知东廊下闪过个翠色比甲身影,正是王夫人房中新来的小丫头。她见宝玉扶着黛玉往潇湘馆去,忙抄近路奔回东院。王夫人正与周瑞家的在佛龛前诵经,闻得此事,手中伽楠香珠重重砸在紫檀案上,佛头竟裂开细纹。

“去传林丫头来。”王夫人闭目捻动佛珠,又道:“带上家法。”

黛玉方踏入东院正房,便见两个粗使婆子分立观音像两侧。王夫人端坐黄花梨禅椅,案头《金刚经》正摊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

王夫人见了黛玉,脸上并无笑意,只冷冷道:“大姑娘可还记得《女诫》七章?”

黛玉此刻方明白何意,只道:“舅母教诲,黛玉谨记。”

王夫人道:“既知礼数,何故夤夜与男子同游?”

黛玉道:“不过散心...”

“好个散心!”王夫人将经书重重合上,轻声喝道:“取板子来!”

鎏金珐琅香炉青烟袅袅间,两个婆子己架住黛玉双臂。竹板破空声惊得佛前长明灯摇曳,二十记责打,虽未伤及筋骨,却将月白绫裙染得斑驳。黛玉咬紧口中锦帕,冷汗浸透云鬓,指甲在青砖上划出数道白痕,终是伏在春凳上,再难动弹。

却说宝玉正在怡红院赏玩北静王新赠的歙砚,忽见袭人面色惨白闯进来,并道:“二爷快去东院!林姑娘正受太太责罚呢!”

宝玉听闻后,手中的砚台“砰”地砸在青砖上。宝玉踉跄奔至东院时,正见紫鹃搀着黛玉出来。月华映着黛玉苍白面容,羊脂玉镯在腕间晃出冷光。“好妹妹...” 紫鹃见是宝玉,忙止道:“二爷慎声!”黛玉则扯住他袍角,轻声道:“这般闹法,倒坐实了我不守闺训。”

是夜亥时三刻,宝玉携雪蛤膏叩响潇湘馆门扉。黛玉侧卧贵妃榻上,锦衾掩着伤处,闻得脚步声,便哑声道:“二爷速回!”

宝玉悄声道:“我给妹妹寻来雪蛤膏。”宝玉将珐琅小盒塞给紫鹃,又道:“当年我挨老爷打...”

黛玉忽哽咽道:“你还要提旧事!”

“不如自去领二十板子,才算两清!” 宝玉说着,竟真往外走,惊得身后袭人急拦道:“二爷使不得!倘或老太太知道了,那还了得!”袭人边说边拽住宝玉衣袖,眼中满是焦急。

宝玉却似铁了心一般,挣脱道:“若不如此,我何以心安?”

紫鹃此时掀帘嗔道:“姑娘方才疼得咬破嘴唇,二爷还要添乱?”宝玉听了,心中自愧,方停住脚步,转身对紫鹃道:“是我鲁莽了,只盼妹妹能快些好起来。”言罢,又望向黛玉,眼中满是关切与自责。

黛玉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怨气,却也软了几分,轻声道:“你且回吧,我歇两日便好了。”宝玉闻言,只得离去。回至怡红院,竟一夜未眠。

五更梆响时,黛玉望着窗外摇曳竹影,低语道:“紫鹃,苏州老宅的地契...”

紫鹃闻言一惊,忙道:“姑娘真要回去?”

黛玉沉思许久,又想起当日司墨童子在太虚幻境所言,缓缓说道:“树高千丈终须归根。”

紫鹃见黛玉神色坚定,便明白黛玉心己决定,遂轻声道:“姑娘既己决定,紫鹃自当随姑娘同去。只是这一路山高水长,姑娘身子又弱,需得仔细筹谋,另外姑娘如今己定了亲,宝玉知道,定是不依的。况且老太太那里,也需有个交代。”

黛玉闻言,微微一笑道:“我自有计较。过两以替我抓药为名,先去香菱和晴雯那里...”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