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母闻得黛玉挨打一事,将沉香木佛珠重重拍在填漆案上,大怒道:“去把你们太太请来!”贾母说这话时,房内鎏金珐琅香炉青烟盘桓,观音像前供着的雪浪笺被穿堂风掀起一角。过了片刻,忽闻廊下传来佛珠轻响。鸳鸯捧着掐丝珐琅手炉侍立廊下,见王夫人扶着玉钏疾步穿过垂花门,鬓间点翠偏凤钗的流苏凌乱不堪。
贾母一见王夫人,便道:“林丫头素日连片雪都禁不得,你倒用竹板子招呼?”说话间,凤尾竹帘喇喇作响,惊得廊下绿毛鹦哥扑棱着撞上鎏金鸟架。
王夫人垂首盯着青砖龟背纹道:“原是忧心闺誉...”
贾母将那沉香木佛珠掷在缠枝莲纹地毯上,并道:“闺誉?满府谁不知两个玉儿的亲事?”晨光漫过冰裂纹窗棂,映得贾母鬓间五蝠捧寿钗寒芒流转。贾母沉默片刻,又道:“你当那二十板子是打在林丫头身上,实在是抽在我这老婆子脸上!”
贾母见王夫人攥着伽楠香珠不言语,又扶着鸳鸯起身道:“即刻去潇湘馆安抚。若落下病根,我唯你...”贾母说这话时,翡翠耳坠随喘息轻晃。话未竟,便呛咳起来,帕子洇着参汤渍。
“媳妇省得。”王夫人盯着博古架上那尊白玉送子观音,莲花座底云纹间透着温润光泽——正是元春省亲时带回的贡品。
贾母又命琥珀取来素面玛瑙盒,并道:“带这玉容膏去。”王夫人接过时,见盒底“慈宁宫造”的朱印己斑驳。
王夫人行至穿山游廊,忽闻贾母声追来:“宝玉仍在园里住着!”王夫人本打算借此事让宝玉搬出园子住,此刻她心中虽有不忿,却也不敢违逆贾母的意思,只得暂且按下。只见她指尖陷进掌心,手中的伽楠珠猝然崩断,十八粒菩提子噼啪坠地,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雀儿。
且说这日卯时三刻,紫鹃踏着薄霜叩响城西竹篱小院门扉。紫鹃敲门时,晴雯正在屋里踩着织机踏板,素白中衣外罩着半旧青缎比甲,发间别着根秃了毛的鼠须笔——这是当年给宝玉补裘时得的赏。
紫鹃向晴雯道明黛玉挨打以及欲回苏州一事,又将地契放在桌前道:“姑娘说,还请你们二位先走一步,替她去南边打点打点。”晨光透过破窗纸,映得契纸上“林如海”三字如刀刻。
晴雯惊道“可是林姑娘...”晴雯话音未落,紫鹃己拽着她去了香菱的屋子。此时香菱正在灶间熬浆糊糊窗缝,粗布裙上沾满米浆,见二人进来,忙用冻裂的手掩住桌上《千字文》残页。
紫鹃又与香菱说了遍,又将缠枝莲纹荷包置于桌边道:“姑娘备足了银钱,这是通济隆钱庄的兑票。”晨光穿透窗棂冰花,映得荷包内衬的莲纹图案泛着金粉。
香菱见状,轻笑道:“我们这样的人,本就像无根的浮萍。若能陪林姑娘到故土,倒比在京城做孤魂强。”晴雯听了,也点头附和。
“此去水路凶险,须赶在冰封前...”紫鹃话音未落,香菱己抢道:“我去年在薛家押年货,听漕工说,通州码头冬月便要封闸,如今只剩下五日了。”
晴雯抄起桌上算盘,将算盘珠子噼啪一拨,并道:“这院子赁契即刻兑了,明儿寅时三刻便启程。”她猛地扯下腰间荷包掷在案上,二十两官银碰着青花笔洗叮当作响,又道:“上月使了十两雪花纹银,自按了手印那日起,我便与那荣国府没了半文钱关系。况且我们的命都是林姑娘给的,那会子我病的快死了,要没林姑娘叫来大夫,我也活不到今天,倘或出了事,便是把这命还她了。”
紫鹃闻言,眼眶微红,上前拉着二人的手,喉头哽咽道:“好姐姐们,姑娘的命脉全系在二位身上了...”
话音未落,香菱忽将《千字文》残页投入炭盆,并道:“好妹妹,你回去罢,我们即刻就收拾,明儿便走。”香菱说话时,火光映得她眼中星芒点点。
待紫鹃走后,二人着手清算家当,兑换赁契,收拾细软,打包衣物,当日便打点完毕。次日一早,便至通州码头自运河乘船南下了,此事暂且不表。
如今只说潇湘馆内,此刻药香如游丝缠绕,黛玉正倚着填漆引枕数窗外竹影。忽听得廊下碎步杂沓,珍珠帘穗轻颤如垂露,小丫头喘着气报道:“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王夫人己跨过门槛。晨光追着她鬓间点翠偏凤钗的流苏,在青砖地上投下碎金似的影。玉钏儿捧着鎏金捧盒,彩云提着珐琅暖炉,俱在帘外屏息侍立。
王夫人冰凉的护甲虚按在黛玉腕间道:“快别动。”说话间,翡翠戒面映得纱帐透碧,“今儿原是来赔不是。”她转头命雪雁搬来梅花凳,织金马面裙扫过熏笼银炭,惊起几点火星。
黛玉指尖掐进锦褥暗纹,并道:“原是我的不是。眼瞅着...”黛玉喉间忽哽,瞥见博古架上未收的合婚庚帖,又道:“眼瞅着身份不同往日,岂敢再劳舅母费心。”
王夫人自袖中取出从贾母处带来的素面玛瑙盒道:“这是宫里面的玉容膏。”递与雪雁时,指尖在瓶身出细微水声。“那年娘娘省亲带回来的,统共就两瓶。宝玉那年挨打,都没给他用这个。”
窗外竹梢积雪簌簌而落,黛玉忽撑起身子道:“如今家里头...”话到唇边,转作轻咳,又道:“宝玉也该收收性子,我自当规劝着,好教舅舅舅母安心。”
王夫人腕间伽楠珠蓦地一滞。她俯身掀起锦被一角,沉香木佛珠垂在黛玉月白中衣上。
“还肿着。”这话说得又轻又快,像是说给观音像前将熄的长明灯听,“这几日不必晨昏定省,宝玉若要来...”王夫人忽然顿住,瞥见妆台未合的红木匣里,躺着支羊脂玉簪——正是那年端午老太太赏的定礼。
“让他尽管来。”王夫人起身时带起一阵檀香,“既是要做...”后几个字隐在帘外风雪声中,唯有捧盒里的玫瑰露随脚步晃荡,在琉璃罩上洇出胭脂色的痕。
待王夫人走后,雪雁忙问道:“太太素日...”雪雁话音未落,黛玉己搁下未喝完的雪蛤羹,羊脂玉勺碰着定窑瓷碗发出清响。她忽笑道:“这是补前日那顿板子的礼数。”她指尖轻抚案头翻开的《东坡乐府》,又道:“老太太昨日使琥珀送了两匣血燕,舅母总得给台阶下。”
三日后,晨光透窗时,紫鹃正为黛玉系缠枝莲纹腰封,忽觉指下清减,因笑道:“姑娘这腰身,倒是合了前儿赏的翡翠禁步。”
话音未落,窗外忽闻雀鸟啾啾,似在应和。黛玉轻叹一声,道:“我今儿好多了,一会咱们去瞧瞧老太太去。”言罢,她扶着紫鹃的手起身,踏过青石地砖,至窗前细赏雪景。窗外白雪纷飞,竹影婆娑,偶有风过,带起一阵阵细碎声响。黛玉目光柔和,似是要将这景致尽收眼底。她轻声道:“自打来了京城,倒也难得见这样大的雪。”
紫鹃闻言,忙将手中暖炉递上,又仔细替黛玉拢了拢大氅,道:“姑娘身子弱,还是仔细些好。”
黛玉微微一笑道:“不妨事,出来走走,倒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这几天虽有宝玉和探丫头天天来瞧我,却不如老太太那里热闹。”
且说贾母房内,琥珀捧着填漆食盒轻声道:“林姑娘昨晚用了整碗杏仁茶。”老封君手中参茶忽在青花盏沿荡起涟漪,映着万字不到头窗棂透进的晨光,竟似那年元宵宴上双玉共执的琉璃灯。贾母轻叹一声,道:“她身子弱,此番又受了惊吓,须得好好将养才是。”言罢,她缓缓起身,在房内踱步。
贾母心中暗自思量,黛玉此次挨打,虽是因那起子丫鬟婆子多嘴,却也让她瞧出府中一些人的心思。贾母深知,王夫人仍未放弃金玉之事,还需谨慎为妙。贾母正思忖间,忽听得珠帘脆响,抬头见黛玉披着莲青鹤氅进来,眼中顿时漾开慈祥笑意道:“你这丫头,今儿倒比廊下鹦哥还早三分呢。”
黛玉解了斗篷递给紫鹃,挨着熏笼坐下道:“老祖宗倒会打趣人,前几日疼的睡不着,脑子里尽是您屋里的杏仁茶香。”她葱白指尖拨弄着禁步璎珞,珊瑚珠子碰出细碎清响。
贾母拉过她的手捂在掌心道:“正愁这院里冷清,你三妹妹随着凤丫头理年货,西丫头又去水月庵还愿...”贾母说着,忽觉掌中柔荑微颤,话音戛然而止。
“只是...”黛玉垂眸盯着青砖地上龟背纹,又道:“前日王太医说,我这症候最忌干冷。想着开春回姑苏将养些时日,待...待婚期近了再回。”
贾母手中菩提珠串蓦地收紧道:“可是怕你舅母再犯糊涂?”贾母说着,又见黛玉睫羽轻颤如蝶,又放软声气道:“等过了除夕,让凤丫头备两艘官船送你南归吧。”
“宝玉可同去?”黛玉忽抬眸,眼中水光潋滟,“上回南归时,有琏二哥哥护着,如今...”黛玉说话间羊脂玉簪上的珍珠坠子晃得人心慌。
贾母噗嗤笑出声,翡翠耳坠在晨光里乱晃:“自然带着你的玉郎!谁敢拦着,我让凤丫头拿对牌砸他院门!”说着捏了捏黛玉鼻尖,又道:“那年紫鹃那蹄子诓他说你要回南,急得那孽障跟疯了一般...”
黛玉伏在贾母膝上,发间茉莉香浸透织金马面裙,笑道:“老祖宗这般疼人,怕是观音座前的善财童子都要妒了。”她的话音裹着笑,却洇湿了裙面暗纹的缠枝莲。
贾母轻抚着黛玉的背,眼中满是宠溺道:“你呀,就会哄我这老婆子开心。”言罢,她转头吩咐琥珀道:“去把前儿宫里赏的鹿茸拿来,给林丫头补补身子。”
琥珀应声而去,贾母又拉着黛玉的手道:“你舅舅昨日还提起你,说你自小便聪明,如今没嫁到外面,倒是宝玉那小子的福气。”
黛玉微微垂眸,声音细若蚊蚋:“舅舅舅母向来疼我,我是知道的。”
贾母又嘱咐道:“你此番回去将养,定要仔细身子。等回来时,我定要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林丫头。”
黛玉点头应下,心下暗忖:此番南归姑苏,权可暂避府中尘嚣,偷得浮生数月,细参来日之局。
说话间,琥珀己捧着鹿茸进来,贾母亲手接过,递与紫鹃道:“这鹿茸极为珍贵,你须得仔细煎了给姑娘服用。”
紫鹃双手接过,恭敬答道:“是。”
黛玉轻声道谢,眼中却难掩离愁。贾母见状,心中更是怜惜,又拉着她用了饭,并说了许多贴心话,首至日头西斜,方命人送她回潇湘馆。正是:雪浪笺飞惊玉案,姑苏舟隐破冰痕。要知端的,下回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