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茜香远嫁怡红别馆 姑苏静养潇湘试剑

却说那烛泪在青铜盏中凝成珊瑚色,黛玉指尖绕着帐帘琉璃穗。只听她声气儿裹着夜露道:“打小儿咱们俩就这么头挨头睡,我总觉着兄妹同榻是天经地义。那年冬夜你发热症,我还偷渡了半床锦被给你。”说话间,银红帐幔扫过青玉枕上的竹纹。黛玉又道:“待到九岁生辰那日,嬷嬷突然把碧纱橱的湘帘换成檀木屏风——”(批语:意为该考虑男女不可同席之事。)

宝玉隔着两重绡纱沉,香手串在帐外晃出虚影应声。他应声道:“你那时还觉得我不理你了,气得铰了你给我做的扇套子。”

黛玉忽然拽紧帐上银钩,惊得琉璃珠簌簌作响。她又道:“后来宝姐姐戴着金锁进府,又生出什么金玉之说…那会子又听凤丫头说要我作你媳妇,我原当是顽话,可后来见那张道士给你说亲事…(批语:原著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说话间,青瓷枕上玛瑙坠子随翻身轻晃,“我没爹没娘的,若连你都...”

只听帐外忽道:“那年端阳你铰的穗子,如今还收在怡红院多宝阁第三层锦盒里!”(批语:原著二十九回之事。)

“谁要听这些陈年旧事!”黛玉掷出的帕子穿过纱帐缝隙,正落在描金脚踏上,道:“横竖明日辰时要登舟,这会子倒翻起箱底?”

宝玉拾起帕子就着烛光细看,又将那帕子仔细叠作方胜状,烛光里辨出帕角褪色的湘妃泪痕:“妹妹可记得那年你说,若将落花埋进土里,来年便能开出并蒂莲——”

黛玉急急打断道:“小时候的痴话罢了!”说话间帐上银钩晃得烛影乱颤。她犹豫片刻,又道:“如今想来,若真做了亲兄妹…”黛玉说到这儿,忽又转了声气,又道:“今夜这般,不过是想寻些儿时影子——你且记着,待你从茜香国回来……”

宝玉急急截住话头,道:“必是八抬大轿从咱们府里正门进,连你窗前那丛湘妃竹都要系上红绸。”说话间,帐上流苏随他气息晃动。

黛玉忽地掀开半幅纱帐道:“呆子!再浑说便撵你出去!明日舟车劳顿,你还不歇着?”

帐外此时传来火镰擦打燧石的声响,白檀雾霭漫过鲛绡帐。这时宝玉又道:“妹妹且安心,待送三妹妹出阁后,我...”

黛玉也轻声道:“且睡罢,横竖…来日方长。”余音渐次消融在更漏声里,唯余青砖地上两抹烛影,随夜风纠缠着蔓过雕花门扉。

次日姑苏城外码头晨雾未散,宝玉扶着黛玉肩头,指尖陷进杏子红斗篷的银鼠风毛里。江风掠过漕船桅杆,青铜铃铛撞碎一河寒雾。

宝玉将黛玉鬓边被风吹乱的珍珠簪扶正,并道:“妹妹且宽心,这趟差事不过三西月光景,待过了淮安府便换快马给妹妹递信。”他袖口金线螭纹扫过黛玉腕间的银镯,惊起细碎叮咚。

黛玉偏头望着漕船吃水线,道:“你且记着,舱内炭盆不可彻夜燃着,这几天风大,小心船上失火。”说话间,青玉禁步的珊瑚珠正扫过石阶青苔。

这时,只见茗烟近前道:“二爷该登船了,辰时三刻要过闸口呢。”

宝玉倒退着往跳板去,官船锦帆被江风鼓成满月。忽又奔回两步道:“妹妹夜里若咳嗽,定要叫紫鹃煨些枇杷膏!”

黛玉攥紧栏杆青石螭首,指节泛白如冬日白雪。她道:“我省得的,你…”话音未落,船头己传来三声铜锣。但见杏黄官船缓缓离岸,宝玉扶着桅杆不住挥手,绛红衣袍渐渐融进雾霭。

黛玉扶着紫鹃立在青石阶上。绛红斗篷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袖口洇湿的竹纹帕子。

“姑娘怎的又落泪了?”紫鹃将手炉往她怀里塞了塞,鎏金珐琅炉盖碰出轻响。

黛玉望着渐行渐远的官船,喉间哽着晨露般地说道:“他自幼养在锦绣堆里,何曾这般…”话未竟,江鸥掠过桅尖的唳声截断尾音。

紫鹃拢紧她肩上披风道:“宝二爷吉人天相,待护送郡主完婚,必是八抬大轿…”

“且看造化罢。”黛玉忽想起了什么,转手伸进袖口,取出个将诗笺递与雪雁,道:“把这个捎去船队。叫他到时送给三妹妹罢。”雪雁接过,只见素笺上纹衬着诗句:

碧海青天夜未央,孤灯独影泪沾裳。

蕉客己去千山外,湘妃空余一地霜。

故园烟雨迷归路,冷月如钩断客肠。

红颜自古多离恨,花开花落两茫茫。(批语:此诗为海棠社后又一伏线,“湘妃”呼应黛玉别号潇湘妃子,“蕉客”则应探春蕉下客别号,暗合探春远嫁“千里东风一梦遥”的判词。)

待望见雪雁追上最后面那艘官船,黛玉方才转身,携紫鹃和雪雁回府了。

时值仲春,朝廷以亲王仪仗送南安郡主远嫁。龙舟凤舸十八艘,礼部、鸿胪寺并禁军八百随行。宝玉着武官服色,与探春同乘主船,舱内紫檀屏风上悬着御赐“睦邻怀远”金匾。

且说这日,探春正对镜理红妆。忽见宝玉从缠枝纹锦囊中取出素笺,并道:“林妹妹临行前作的,说是给三妹妹添妆。”

探春接过时,玛瑙护甲划过笺上泪痕。

“林姐姐这是…”探春指尖点在“湘妃”二字上,忽想起潇湘馆泪洒斑竹的旧事,忙用绢子掩住口鼻。窗外浪涛拍舷声里,她将诗笺仔细叠入陪嫁的螺钿匣,又道:“烦二哥哥回程时告诉林姐姐,待到了茜香国,我定将它日日挂在床边。”

宝玉望着案头惜春照原作临的《大观园图》,忽想起那年秋爽斋结海棠社,探春挥毫写下“斜阳寒草带重门”(批语:原著第三十七回,探春咏白海棠诗首句。)的意气风发。此刻舱外礼炮轰鸣,惊起的水鸟掠过“千里东风”金漆楹联——那原是礼部拟的吉语,却不知正暗合那太虚幻境的判词。

黛玉亦知晓,此去茜香国足有万余里水路,纵是顺风顺月,宝玉归期亦在孟夏之后。故林府这些时日,黛玉卯时便起身调琴。蕉叶式古琴搁在屋内黄花梨案上,谱架上摊着新誊的《幽兰》曲谱。辰时阅罢《南华经》,总要往虎丘山塘转半日,锦鞋底沾回的柳絮积在门槛缝隙,被雪雁扫作团团云朵。然则暮色漫过花窗时,案头未干的墨竹图上,总无端多出几笔绛红衣角。

三月廿八这日,黛玉特命备下素轿往寒山寺去。暮春三月的姑苏城外,青石板道上的车辙印还凝着晨露。黛玉扶着紫鹃登上寒山寺石阶时,山门前古柏新发的嫩芽正滴着宿雨。寺中千年古刹香火鼎盛,大雄宝殿前的青铜香炉终日吞吐檀烟。知客僧见林家轿马仪仗,忙引至观音阁侧殿。黛玉亲手奉上三支迦南香,青烟袅袅中连求西签——宝玉的平安符压在经幡下,探春的姻缘笺系于菩提枝,贾母的延寿牒供往药师殿,最后才将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素帛投入签筒。

竹签落地时,恰有山风穿殿,签文“上上大吉”西字金粉粲然。黛玉望着签筒边成摞的朱批吉笺,唇角扬起极淡的弧度。这千年古刹的玄机她早己参透:檀越们的香火钱铸就金身,僧众们的机锋话织就锦绣,十签九吉原是渡人渡己的法门。然则归途过枫桥时,她仍将求得的吉签贴身收进荷包,荷包内层还缝着宝玉启程那日遗落的半截绛色丝绦。

却说这日姑苏林府后园,卯初刻的晨光漫过虎丘塔影。紫鹃捧着鎏金铜盆转过九曲桥,忽见黛玉立在青石阶前。素纱中单外罩着月白绫子比甲,右手青锋剑挽了个回风式,左手攥的羊皮剑谱被竹影割得斑驳。

紫鹃忙将铜盆搁在太湖石上,盆中残水映着晨星点点:“姑娘怎的耍起剑器来?我服侍姑娘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姑娘耍这玩意儿呢。”

黛玉反手收剑入鞘,乌木鞘首的鎏金云纹磕着阶石铮然道:“父亲膝下无子,自幼便把我当男儿养。”黛玉说着,从袖口取出帕子,拭过鼻尖细汗,又道:“那时老生病,练剑也是为强身健体。”

紫鹃扑哧笑开,翡翠耳坠在晨风里晃成绿影。忽道:“姑娘这般勤练,赶明儿遇着太湖盗,可得护着紫鹃周全。”

黛玉忽将剑谱往紫鹃怀里一掷,笑道:“既要本姑娘护着——”话音未落,腹中鸣响惊起檐下家雀,于是便道:“还不速传碗碧粳粥?要稠些,能立得住匙的。”

紫鹃即刻倒退着往小厨房去,绣鞋沾了石阶青苔也顾不得。只听她边走边道:“这就煨上!再加碟黄天源的枣泥麻饼,可好?”

紫鹃裙角扫过花窗时,望着庭中挥剑的纤影暗忖:我跟了姑娘这些年,头遭见姑娘主动要食,想是姑苏水土养人。姑娘如今身子骨倒是好起来了。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