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紫鹃生辰,黛玉卯时便命人在临水轩摆了张榆木八仙桌。惠泉酒坛启封时,檐角铁马正叮咚作响,混着远处荷塘零落的蛙鸣,倒比那年芦雪庵吃鹿肉联诗还多几分野趣。
紫鹃穿着家常的藕荷色绫衫,襟前别着黛玉新赠的茉莉花钏。宴至巳时,黛玉自螺钿匣中取出明珠项链,那珠子原是贾母去年赏的,用金丝攒成九连环样式,轻环在紫鹃颈间时,映得她杏子红裙裾都泛着月华光。紫鹃垂首望着衣襟前晃动的珠串,忽想起和黛玉多年来的过往,泪珠子砸在珍珠上,竟比晨露还清亮。
香菱执团扇的手顿在纨扇仕女图上,见那明珠辉光流转,恍惚竟似大观园起诗社时众人传阅的诗笺。晴雯拈着琥珀杯吃惠泉酒,金镯子碰着青玉盏叮咚作响。雪雁捧着填漆食盒往来布菜,水晶虾饺与糟鹅掌的香气混着穿堂风,倒比那年湘云做东的螃蟹宴还透着家常滋味。
时光荏苒,六月初五的晨光染透姑苏城垣,黛玉倚着临水轩的碧纱橱,指尖着宝玉新寄的洒金笺。信上“六月十五抵京”几字映着菱花镜的折光,倒也十分夺目。她望着镜中渐丰润的面庞暗忖:此番回京原是因着前日贾母信中“日夜悬心”西字——那洒金笺边沿的缠枝莲暗纹被泪水浸得发皱,恍如前世弥留之际老祖宗攥着她时的手背。
紫鹃捧着缠枝莲纹锦匣进来时,黛玉正将贾母来信折进贴身荷包。正厅八仙桌上早己摆满各色锦盒:给贾母的是八匹缂丝团花锦并两罐明前碧螺春,那茶叶原是黛玉亲往虎丘寺后山采的嫩芽;王夫人得的是双面三异绣观音像,金线在日光下流转出五彩佛光;邢夫人处备着十二把檀香木雕花梳篦;薛姨妈处备着整匣苏式蜜饯并十二方松烟墨。
雪雁与晴雯正将给姊妹们的物件分装:宝钗得的是青玉荷叶盏,惜春收着素绢绘的姑苏山水图,凤姐处备着十对金累丝灯笼坠。便是赵姨娘与周姨娘亦有份例——各得了两匹素绫并西匣茯苓霜。最末的乌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给袭人的掐金丝荷包、给平儿的点翠耳珰、给鸳鸯的嵌宝银镯,连薛蟠夫妇都备了两坛陈年惠泉酒。黛玉检视着礼单,忽见给李纨的礼盒里漏放了虎丘泥人,忙命紫鹃开箱补上。
紫鹃正清点描金箱笼,忽见两坛惠泉酒贴着“薛”字封条,不禁奇道:“怎么还有薛大爷的?”
黛玉执起湘妃竹扇道:“你忘了?那年薛大哥哥叫宝姐姐送来的土物(批语:原著第六十七回。),不还在咱们潇湘馆库房樟木箱里收着?”
黛玉扶着紫鹃的臂弯走近箱笼。她指尖划过装着素绫的紫檀匣子,转头对正在系红绸的雪雁道:“这些礼回去分给各房,按着名帖挨个送便是。”她忽又执起赵姨娘的礼盒,月白绫袖扫过匣面缠枝纹时,只听她道:“惟独这件,需得我亲往送去。”
紫鹃会意,对着雪雁抿嘴轻笑道:“好妹妹,你可仔细些,都怪你当年不借给姨奶奶家的小丫头缎子袄儿,人家这紫鹃会意,对着雪雁抿嘴轻笑道:“好妹妹,你可仔细些,都怪你当年不借给姨奶奶家的小丫头缎子袄儿,人家这回可找上麻烦咯。”(批语:对应原著第五十七回,赵姨娘因她要为兄弟守夜送殡,请求借雪雁的月白缎子袄儿给自己丫鬟穿,雪雁认为赵姨娘有衣服却不愿弄脏,想借别人的,故以衣物由紫鹃保管为由拒绝一事。紫鹃调侃雪雁,赵姨娘因此事才给黛玉寄信,扰乱二玉婚事,实则不然,此乃戏谑之语。)
黛玉轻点紫鹃额角,湘妃竹扇遮住唇角笑意,道:“偏你记这些琐碎,与雪雁何干?”
舟船备在阊门码头这日,姑苏城飘着细密的黄梅雨。十二个描金箱笼陆续抬上青篷官船,最末那口紫檀匣里,静静躺着贾母亲笔信笺——洒金笺上的缠枝莲纹早被反复得模糊。申时末的日头仍带着暑气,黛玉扶着紫鹃踏上青篷官船的跳板。雪雁抱着古琴匣紧随其后,那桐木琴身被晒得微微发烫。三人与岸上的林昌、晴雯、香菱等人作别后,官船缓缓离了阊门码头。
黛玉独立船首,月白纱衫被江风卷起涟漪。她凝望逐渐缩小的码头轮廓,石阶上香菱的石榴红裙裾最终化作一点朱砂痕。
酉时三刻,船头挂起的葛布遮阳幔在热风里翻卷。黛玉仍保持着凭栏远眺的姿势,古琴匣边缘的冰纑己化出细密水珠。紫鹃取出青罗伞替她遮挡斜阳,伞面绘的墨竹在甲板上投出斑驳影痕。两岸蝉鸣撕扯着灼热空气,黛玉的思绪随着晃动的船身起伏,官船正载着满舱碧螺春与苏绣,切开泛着金鳞的江水向北而行。
六月十五的京城蒸腾着三伏暑气。黛玉主仆三人自运河码头登岸后,黛玉命轿夫将十二箱笼抬至城南云来客栈,那客栈二楼临街的客房开着寻常木格窗,素色棉布帘被热风掀起一角。
紫鹃正将古琴安置在榆木方桌上,忽听街市喧哗声里夹杂着熟悉的吆喝。她推窗望去,见宝玉满头大汗奔过石板路,锦袍下摆沾着鱼市水渍,正往码头官船疾走。黛玉执起莲纹茶盏的手顿了顿,碧螺春的热气氤氲了眉眼。黛玉轻声对紫鹃道:“去唤他罢。”
紫鹃疾步下楼时,宝玉己踩上跳板。她扬声道:“二爷这般火烧眉毛,莫不是要学那八百里加急的驿马?“宝玉猛回头,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交领。见是紫鹃,忙三步并两步奔至槐荫下,并问道:“可是林妹妹…?”
紫鹃笑道:“这会子刻启程南下,怕是遇不上姑娘咯。”紫鹃说着引他望向客栈二楼,只见窗内素布帘后,隐约可见月白衫影在晃动。宝玉带被紫鹃带上了楼,木楼梯被踩得吱呀作响,宝玉推门时见黛玉端坐方桌前,雨过天青瓷盏里的茶汤还剩半温。
黛玉见着宝玉,忙起身笑道:“这般火急火燎,倒像是要赶着去救火。”说罢,指尖点着案上洒金笺,并道:“你且瞧瞧这个。”
宝玉抓起方桌上的雨过天青瓷盏,仰颈饮尽残茶,喉结滚动间己执起泥金请柬。日光斜照在“六月二十日申时三刻”几个馆阁体上,他指尖骤然收紧,鎏金笺纸被攥出裂痕:“何等腌臜泼才作践至此!”说着将请柬掷在榆木桌面,惊得茶盏微颤。
黛玉倚着窗边竹帘,腕间白玉佩叮咚作响。她轻笑道:“若当真信了这劳什子,此刻我倒是该在姑苏哭断肝肠了。谁还能在这和你嬉皮笑脸的?”
“妹妹万不可赴这荒唐宴!”宝玉急得扯动颈间通灵玉穗子,冷汗浸透的衣领贴着后颈。他又道:“宝姐姐可知此事?”
黛玉笑道:“头一个便说与她听。”黛玉说话间,执起桌上的缠枝莲纹茶壶续水,水线在空中划出银弧。她又笑道:“以蘅芜君品性,断不屑这般魑魅伎俩。”茶汤注入盏中腾起白雾,模糊了宝玉拧紧的眉头。
宝玉攥住黛玉袖角,翡翠镯碰着方桌沿泠然作响。他忙道:“既知是诈,何苦还要…”话音被窗外骤起的蝉鸣截断。
黛玉抽回衣袖,指尖掠过请柬上”薛家千金”西字,笑道:“好戏即将开锣,岂能缺了看客?”
宝玉正待追问是何人所为,忽见黛玉葱指点在“申时三刻”西字的鹤膝勾上:“你且细看这笔势——”
话音未落,宝玉己瞥见笺尾顿笔处的虚锋,恍如那日撞见贾环临帖时抖出的败笔。宝玉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黛玉见状,忙执起素帕拭他额角汗珠,并笑道:“六月二十那日,我偏要穿戴齐整赴这宴席。”不知黛玉欲作何为,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