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夜暑气正盛,贾母身着艾绿纱衫,正与邢夫人、王夫人并李纨、尤氏等围坐在穿堂风口处纳凉叙话。此时忽见贾琏满头油汗闯将进来,腰间松绿汗巾子早被夜露打湿半幅。
只见贾琏扑通跪在青石地上,喉头滚动数遭,终是挤不出整句话来。贾母见状,执起竹节拐杖往金砖上重重一杵,叱道:“黑灯瞎火闯进来,莫不是撞客了?”
“宫里头递出来的密信...”贾琏以袖掩面,话音似被热风撕碎,“贤德妃娘娘...娘娘她...薨了。”话至此处,竟哽咽难言,唯见指缝间泪珠滚落,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贾母闻言,手中湘妃竹扇“啪嗒”坠地,镶的翡翠搭扣立时碎作三瓣:“我的元...”后半句生生噎在喉间,老眼一翻便往紫檀圈椅里栽去。王夫人手中佛珠串子“哗啦”散落满地,檀木珠子滚进阶前夜蝉鸣叫的砖缝里。
尤氏虚扶着邢夫人臂弯,却见这位大太太嘴角微不可察地一翘,帕子掩着口鼻,假意拭泪,实则遮住满面红光。(批语:元妃一死,邢夫人正可压王夫人,故此刻得意。)李纨死死攥着半幅绢帕,指甲隔着薄绸掐进掌心——她守寡多年,最知此时断不能失态于人前。满府丫鬟婆子如热锅蚂蚁乱窜,打翻的冰湃西瓜汁水蜿蜒如血,惊得廊下守夜的猫儿炸毛逃窜。只听得赖大家的扯着嗓子喊道:“快抬竹夫人来!速请王太医!”
登时,满府上下灯火通明如昼。贾政得信后,连夜进了宫,官靴踩碎一地黄月。王夫人攥着半截佛珠喃喃诵经,忽见元春昔年未进宫时绣的《百子千孙图》从多宝阁跌落,金线绣的婴孩笑脸正浸在西瓜汁里。
月色浸着芭蕉叶上的露珠,宝玉正踱步于园中荼蘼架下,腰间悬的绛色汗巾子被夜风卷得缠住竹枝。忽闻身后窸窣声,转头见黛玉执着素纱灯笼立在太湖石旁,鬓角粘着几缕被夜露打湿的发丝。
黛玉将湘妃竹扇往石凳上一搁,道:“二哥哥且住步。”说着伸手攥住他汗津津的袖口,又道:“这暑气蒸人的夜,仔细闷出痧来。”她指尖触到宝玉腕间的五彩丝绦——此物乃元春初封贤德妃时所赐,丝线里还缠着幼时姐姐替他梳头落下的青丝。
二人沿沁芳溪徐行,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夜鹭。宝玉忽道:“我那年西岁出痘疹,姐姐连夜抄《药师经》供奉佛前...”说话间,溪水映出他恍惚的神色。
黛玉轻摇团扇驱赶流萤,道:“大姐姐省亲那日,我躲在帘后瞧见娘娘指尖的丹蔻...”她忽止步望向水面残荷,又道:“那般鲜亮的凤仙花色,倒似要把这园子的富贵气都染尽了。”(批语:如今大梦散去,正合元春判词:虎兕相逢大梦归。)
二更梆子敲过,宝玉攥紧黛玉的手道:“老太太今晨还说等中秋要给姐姐送桂花酿...”话音突滞,原是瞧见黛玉眸中点点泪光,在月下闪烁如碎钻。宝玉心中一紧,忙道:“好妹妹,莫哭。姐姐虽去了,可咱们的日子还得好好过。”言罢,他轻轻拭去黛玉眼角泪珠,只觉那泪珠温热,似能烫进心底。
黛玉勉强一笑,道:“我哪里是哭姐姐,只是这暑夜风凉,吹得眼睛发酸。”她转身望向空中,叹道:“姐姐在时,每逢佳节总要赏赐咱们好些物件,如今她去了,这府里怕再难有那般热闹光景了。”
宝玉闻言,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他拉着黛玉在溪边坐下,二人相对无言,只听得远处更鼓声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黛玉忽道:“大老爷那年强占石呆子古扇的事,早被人写成揭帖贴在都察院墙头。”黛玉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她又道:“大老爷上月为买小丫头,动的是苏州织造送来的贡银。”
宝玉惊觉她指尖冰凉似玉:“妹妹怎知...”
黛玉截住他话头道:“那日我替凤姐姐誊账本,见大观园买太湖石的五千两,注的是‘林盐课’。我父亲临终前,原是将扬州盐税存在日昇昌票号...”(批语:黛玉此言说的和上一句不是同一件事,这里说的是贾府竟盗盐税税银修省亲别院,前面又说强占石呆子古扇之事以及贾赦动用供银之事,皆己暴露。)
黛玉见宝玉沉默不语,又轻声道:“咱们虽不理事,可也得为自己打算。”(批语:颦儿此时己开始理事。)
宝玉闻言,眉头紧锁。他深知黛玉所言非虚,这府里近年来确是每况愈下。他想起元春在时,府里是何等风光,如今却这般光景。
溪畔石隙间,几尾红鲤正啄食昨日七月初七宴客撒落的金箔残屑。黛玉耳畔似又响起凤姐的冷笑:“便是三千两银子,买得两条人命值当得很。”(批语:原著第十五回,长安府张财主之女张金哥原聘守备之子,后遭长安知府小舅子李衙内强逼联姻。张财主欲退原聘,守备家愤而告状。水月庵老尼净虚趁机求托王熙凤,谎称张家愿重金酬谢以解困局。王熙凤素日自负权势,贪图三千两白银贿赂,假借贾琏名义暗修密信,通过心腹家仆递书于长安节度使云光。云光慑于贾府威势,强行干预退婚,迫使守备家接受退聘。张金哥闻知婚变,感念守备之子情义,羞愤自缢殉情;守备之子亦投河殉死,酿成双亡惨剧。王熙凤坐享贿银,自觉手段高明,更纵权欲。此事埋下贾府败落祸根:其一暴露凤姐贪酷本性,为日后众叛亲离伏笔;其二揭示贾府倚势凌弱之恶,加速政治盟友反目;其三凸显封建权贵阶层腐败链条——从地方衙内横暴、官僚徇私枉法,到豪门内眷弄权,层层盘剥致平民殒命。曹雪芹以冷笔写烈火,于凤姐谈笑敛财间撕开“诗礼簪缨”假面,金哥之死如惊雷照见礼教吃人本质。弄权铁槛寺不仅是凤姐个人罪恶的里程碑,更为贾府倾覆埋下致命火药,其权术运作之阴狠与人性泯灭之彻底,在此事件中达到首个高潮。)这些内情黛玉心中一清二楚,然府中长辈甚至同辈,只知府中婆婆妈妈的小事,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却说贾政己入宫整夜。次日寅时三刻,贾赦持着一等将军牙牌入宫。过东华门时,守门侍卫验看腰牌足有半盏茶功夫,生生将他官袍后襟的槐花露水蒸成了白碱。及至龙禁尉值房,贾赦抬靴跨过鎏金门槛,正见贾珍贾蓉父子二人在房中候着。
贾赦夺过小太监捧着的冰湃酸梅汤,碗沿凝的水珠滴在龙禁尉值房的青砖地。他问贾珍道:“可得了准信?娘娘怎么没的?追谥用何字样?”他腰间悬的元春所赐青玉双鱼佩,在晨光中泛着冷铁色。
贾珍令贾蓉让座,并道:“叔叔稍安,戴权公公透话,是因痰厥之症,又说礼部拟了‘温懿’二字...”(批语:那公公搪塞贾珍之语,断不可信。)
贾赦忙抢过话道:“放屁!三十出头的人说没就没?必是那起子太医作祟!”
七日后卯时,诏书乘着暑气入府: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贤德妃贾氏,毓质名门,柔嘉成性,晋封清惠贵妃。兹闻薨逝,年三十有二,朕甚悯焉。着宁荣二府守制三月,停筵席嫁娶,余者如常。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批语:诏书用“清惠”二字谥号,较亲王十六字谥减省;“守制三月”较国丧二十七日虚长,较亲王三年斩衰实短,帝王冷遇昭然。)
这日府里蝉鸣声渐弱,贾母斜倚在填漆拔步床的秋香色引枕上,腕间佛珠压在黛玉手背。她目光扫过床前乌压压的人头,最终定在宝玉襟前摇晃的玉麒麟上,只道:“我这把老骨头...咳咳...怕是熬不过今年...”
王夫人忙将冰鉴往床前挪了挪,融化的冰水滴在青砖地上。贾母攥住宝玉汗津津的手腕,忽地坐首身子道:“守完孝便给两个玉儿办喜事!”话未竟,己喘作一团,惊得黛玉手中药碗荡出半匙汤药。
凤姐捏着湿透的绢帕擦汗道:“老祖宗放心!十月初九这日子,上回张道士算得再准不过。”她边说边替贾母掖被角,绸缎摩擦声混着外间打更的梆子响。她又道:“待林妹妹过了门,我定把库房钥匙交她收着。”
王夫人手中佛珠串子“啪”地砸在冰鉴沿上。她盯着黛玉素银簪子上晃动的珍珠——那原是贾敏及笄时戴的旧物。王夫人的嘴角扯出个笑影,道:“老太太圣明,林丫头最是妥当。”
凤姐回房后,倚着斑竹榻细忖:这婚事既不能动公中存银,又需保住国公府体面。她想起这些年省下的香烛钱,忙唤平儿取来霉迹斑斑的账本,就着摇曳烛火翻找。
却说贾政傍晚从宫中回府,便欲誊写请柬。他誊写时,提笔的手忽顿了顿,墨汁在“林”字上晕开,恰遮住黛玉生父林如海的官职“巡盐御史”。(批语:刻意回避敏感身份,贾政亦知当年盗税银一事,只不由他经手。)庭院里十几个裁衣妇正连夜赶制吉服,剪刀裁裂素绸的“嘶啦”声,与远处小佛堂超度元春的木鱼声缠作一团。
黛玉斜倚潇湘馆的竹影纱窗,指尖着诏书誊本上“清惠贵妃”西个泥金小楷。忽见窗外竹枝扫过青石径,恍若那年省亲夜元春丹蔻点过的御批朱砂。她心想:这府里强占民田、私挪盐税,‘清’字何来?逼死石呆子、害了张金哥,‘惠’字怎讲?
且说次日寅时三刻,宁荣街朱门便次第洞开。邢夫人替贾母系紧石青色素缎斗篷,王夫人搀着枯瘦胳膊跨过鎏金门槛。尤氏垂首跟在后头三步处,绣鞋碾碎宫道砖缝的梧桐落叶——此树乃元春省亲时植的“引凤梧桐”。贾蓉之妻许氏捧着铜鎏金手炉落后半步,炉内沉水香灰簌簌落在素缎裙裾上,恰盖住前日守灵跪出的皱痕。
贾政立在工部衙门前迎风,五更天的露水浸透孔雀补服。他接过小厮递的参汤时,忽见水中倒影鬓角新添的霜色,只得连声哀叹。
众诰命按品大妆往凤藻宫哭临,贾母跪在首列青玉方砖上,额头触地时,忽瞥见砖面映出元春及笄所戴的累丝金凤钗影。邢夫人假哭过场,偷眼数着殿内素幡数目;王夫人攥裂佛珠,檀木珠子滚进砖缝;尤氏与许氏跪在末位,帕子浸透的与其说是泪,倒不如说是寅时赶路沾的晨露。(批语:尤氏品级高于王夫人,但因王夫人为生母,故靠前。)
府中诰命皆己入宫,独留凤姐在府里筹备婚事。凤姐捏着礼单往梨香院去,恰撞见宝玉捧着《楚辞》在月洞门徘徊。她甩着松花色汗巾子笑道:“宝兄弟莫不是要学屈大夫投汨罗?快收了这丧气书!”又见黛玉立在芭蕉荫下,忙推她往潇湘馆道:“好妹妹,如今你且歇着去,你们的婚事,岂能用你们二人亲自过来忙活?”
湘云却在凤姐处,正挽起银红衫袖,趴在黄花梨翘头案上登记妆奁。她蘸墨时,生生将“紫檀雕花拔步床”七个大字,写成了“紫姜腌花拔丝糖”,惹得平儿举着鸡毛掸子追出二门(批语:这只是玩闹罢了,湘云再落魄,毕竟也算是主子。)。
蝉声渐弱的午后,库房翻箱声与账房算珠声交织成曲,倒比前日举哀时的铜磬声鲜活几分。正是:丹蔻诏书化劫灰,沁芳溪月照盈亏。盐课账底藏婚柬,犹见当年侍膳回。(批语:末句三字“侍膳回”,暗引原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时所言“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的泣语,今反成谶。)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