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府众人忙乱两月有余,虽贾母并着宝、黛二人三令五申节俭行事,怎奈凤姐逞强好胜,凡关乎国公府体面处,皆暗地里添金加银。这日正逢十月初九,寅时未过,潇湘馆内己燃起十二连枝铜烛台,映得黛玉嫁衣上金丝银线熠熠生辉。
紫鹃正跪在青玉脚踏上,替黛玉系赤金璎珞项圈,那赤金璎珞原是贾敏生前所戴之物。(批语:出嫁时佩戴母亲生前之物,犹如母亲在世。)黛玉嫁衣襟前的百鸟朝凤纹,用的是盘金绣法,九色丝线在烛火下流转如虹,映得她眉间一点朱砂愈发鲜妍。
紫鹃绾起黛玉鬓边一缕青丝,指尖轻抚嫁衣领口缀的珍珠流苏,抿嘴笑道:“姑娘今儿这身行头,倒比那年元宵娘娘省亲时还鲜亮三分。”(批语:说的是黛玉,并不是贤德妃娘娘。)
黛玉斜睨菱花镜,葱指揪着袖口金丝滚边道:“偏要人枯坐这半日,连口热茶也不许吃,成日家听外头吹吹打打——早知这般折腾,倒不如...”话未竟,帕子己揉作一团掷在妆台上。
“这会子要悔婚,可不得掀翻老祖宗的拔步床?”紫鹃拾起帕子掸了掸灰,故意屈膝作礼道:“宝二奶奶且宽心,奴婢这就给您端碗冰糖燕窝润喉。”
黛玉耳尖倏地绯红,扭身啐道:“小蹄子愈发没个规矩!再浑叫,仔细我拿簪子戳你嘴!”
紫鹃绕到镜前,替她正了正五凤挂珠钗,噗嗤笑道:“姑娘便是戳烂这钗子,待会儿洞房里二爷唤你‘娘子’时,可不得羞得钻地缝?”忽又压低嗓子学宝玉声气道:“好妹妹,这金锁片与我的玉...”
“仔细你的皮!”黛玉作势要拧她胳膊,反被紫鹃擒住手腕。两人笑闹间,外头忽传来十二声云板响,惊得檐下红绸灯笼簌簌摇晃。紫鹃忙敛了神色,将赤金璎珞项圈端正戴上,轻声道:“好姑娘,且再抿抿胭脂。”
凤姐立在仪门内查点妆奁,手中嵌玉算盘拨得噼啪作响。忽见小厮抬着紫檀雕花屏风过门槛,忙扯着松花色汗巾子喝道:“仔细着些!这可是南安郡王府送的!”话音未落,又催着粗使婆子往廊下补挂茜纱宫灯——原是嫌昨日挂的苏绣灯笼不够鲜亮。
且说贾政身着簇新孔雀补服立于荣禧堂前,身侧宝玉头戴嵌宝紫金冠,项上通灵玉随步伐轻晃。忽见西角门处一顶青呢官轿落地,贾雨村掀帘而出,蟒袍玉带映着落日余晖,胸前补子上金线绣的獬豸兽竟比三年前更鲜亮三分。
贾政打躬作揖道:“时飞兄何故姗姗来迟?”眼角扫过雨村腰间御赐羊脂玉带钩。雨村捻须长笑道:“存周兄错会意了!老夫今日是以林姑娘蒙师身份登门——想当年扬州盐课衙门里,她还临过老夫《劝学帖》呢。”话音未落,单聘仁、卜固修等清客己围作一圈,这个赞“雨村公高升真乃实至名归”,那个夸“大人新著的文章,堪为当世奇文”。
宝玉垂首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残红炮仗纸,忽忆起雨村平日里的做派,喉间似堵了块冷年糕。正待转身,却见薛蟠领着十二个扎红绸的小厮抬进整副昆曲行头。——原是薛家贺礼竟是全本戏班。
申时三刻,北静王府长史官亲捧鎏金礼匣,内盛御赐芙蓉石雕并蒂莲一座,北静王爷虽未亲至,却特命在正厅檐下悬起七宝琉璃宫灯。
却说众宾客按品级落座,北静王府的七宝琉璃宫灯己高悬正厅,薛家所赠戏班正调着笙箫管笛。宝玉撩袍跨过潇湘馆门槛,但见烛影摇红中,黛玉顶着销金盖头端坐湘妃榻,嫁衣下摆铺开如月下雪浪。
他俯身打横背起新人,赤金璎珞项圈上坠着的东珠擦过黛玉鬓角,恰与馆外爆竹炸开的金屑一同闪烁。紫鹃捧着填漆托盘紧跟其后,盘中并蒂白梅随步伐轻颤,恍惚还是那年冬夜黛玉替宝玉拂去斗篷雪的姿势。(批语:原书第八回。)
却说宝玉背着黛玉穿过垂花门,悄声道:“妹妹如今背着倒不显沉,想是这几月管家理事练出了筋骨。”
黛玉隔着赤金流苏盖头道:“今年清明,我特遣了戥子称得八十三斤整,这半载光景——”话未竟,腹中忽作空鸣。
宝玉忍笑接道:“好妹妹且忍片刻,待礼毕定教紫鹃捧攒金丝攒盒来。”正说着,己至荣禧堂前九鹤铜炉处。黛玉偏头在他耳垂边轻道:“明儿定叫你作《新妇忍饥赋》!”
堂上贾母端坐紫檀福寿椅,鎏金鹤头杖斜倚扶手,枯手点着黛玉嫁衣下摆的百蝠流云纹,眼角泪光混着笑意道:“好...好...”王夫人手中佛珠掐进掌心,面上却端肃如祠堂画像;倒是贾政捻须颔首,眼角纹路堆叠如菊,竟似比那年元春封妃还要欢喜三分。
待司礼唱罢“三拜成礼”,及至洞房门前,紫鹃早燃起十二枝婴戏图红烛。宝玉将黛玉轻放于百子千孙锦褥上道:“好妹妹,且在这待一会儿,我去去便来,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小丫头子们,万不可委屈了自己。”言罢,又替她将盖头微微掀开一角,轻声道:“外头宾客还多,我须得去应酬一番,你且安心。”
黛玉隔着盖头颔首答应。宝玉绕过十二扇紫檀嵌寿山石屏风,见庭院中男女席面分设东西。女眷围坐暖阁朱漆地坪,八仙桌西角煨着铜胎珐琅炭炉;男宾聚在廊下饮酒,青石板上铺满银杏落叶。秋风掠过回廊,卷起几片金箔似的银杏,正落在宝钗未饮尽的菊花酿中。宝玉执起鎏金温酒壶,蒸腾白雾漫过宝钗鬓边点翠菊花簪。宝玉道:“宝姐姐请饮这盏姜桂醪。”
薛蟠在廊下跺脚嚷道:“好兄弟,你也忒偏心!我妹子这般人品...”话音未落,宝钗己饮尽杯中琥珀液,悄声道:“宝兄弟,他喝多了,今儿是你大喜日子,别和他一般见识。”
宝玉含笑点头,转身至凤姐处。贾琏在廊下裹紧玄狐皮大氅,见状道:“可算轮到我们了?”
凤姐捏着鎏金手炉道:“急什么!”转头对宝玉笑道:“我的好兄弟,往后再唤‘林妹妹’可要掌嘴了——该叫‘宝二奶奶’喽!”话音未落,暖阁里爆出阵阵哄笑,惊飞檐角悬挂的鎏金惊鸟铃。
湘云耳后别着新折的丹桂,银红妆花缎夹袄领口微敞,道:“爱哥哥仔细着,颦儿今夜若少根头发丝...”忽瞥见李纨蹙眉,忙改口道:“罢了罢了,快尝块栗子糕暖暖胃!”李纨攥着素绒帕子拭盏沿道:“宝兄弟莫贪杯,仔细...”话到喉头又咽下,帕角的岁寒三友纹早被炭火烘得褪色。
宝玉又转至廊下,至男宾席前一一斟了酒,回房前瞥见贾珍贾蓉父子正与薛蟠邢大舅猜拳,输了的须饮茱萸汤——这原是凤姐整治醉汉的新法。
宝玉回房时,但见黛玉歪在百子千孙帐内,葱指捏着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嫁衣襟前金线绣的并蒂莲早沾上糖霜。(批语:颦儿竟成了贪吃鬼。)
黛玉见宝玉踩着满地银杏叶进得屋来,葱指捏起青瓷盘中栗粉糖蒸糕道:“这新制的倒比日间宴席上的精巧,你且尝尝。”烛光跃动间,嫁衣襟前金线绣的并蒂莲随呼吸起伏,恍若月下清波。
宝玉擎着赤金錾花玉如意挑开盖头,檐下守夜婆子的私语声忽地静了。他俯身咬住半块糕饼,茉莉香油的清甜混着合卺酒气,在帐幔间氤氲成雾。
黛玉见他面若涂朱,素手轻点他襟前通灵玉道:“二哥哥饮了多少黄汤?这红云倒把玉上的字都映模糊了。”话音未落,指尖忽被擒住轻咬,翡翠镯子磕在填漆床沿上,震落几粒帐钩垂着的相思豆。
宝玉鼻尖蹭过她鬓角碎发道:“妹妹这唇上胭脂,可否教我尝尝?”宝玉说这话时,声音暗哑如浸了酒。
黛玉拧住他耳垂嗔道:“浑说什么!你当年在老太太跟前...”
宝玉截住话茬笑道:“自今往后,只讨你一个人的。”
黛玉松了指尖翡翠镯,宝玉俯身凑近她唇畔。鎏金烛台上的龙凤喜烛“哔剥”爆出灯花,映得帐中金丝幔泛着橘色暖光。
“怎的透着蜜味?”宝玉舌尖轻扫唇上残红,赤金璎珞项圈随吞咽滚动。黛玉偏头避开他气息,鬓边五凤挂珠钗的流苏扫过百子千孙锦被,道:“原是用玫瑰膏子兑了白蜜糖霜,这原是那年你弄出来的法子,你这会子倒忘了...”
黛玉话音未竟,早被揽腰按在合欢枕上。黛玉抬肘抵住他胸膛,笑道:“二哥哥这般得陇望蜀,倒叫我今后不知怎么办了。”
宝玉就势握住她腕间褪色的五彩丝绦道:“今夜原该...”话未竟,早被素手掩了口。
黛玉耳尖绯红似染了凤仙花汁,忙扯过锦被裹住身子道:“倷格杀千刀!弗作兴迭能白相人咯!”(批语:苏州方言,意为‘你这该死的!不能这样戏弄人!’)宝玉忙松开手。黛玉又道:“横竖都在一个被窝里,急吼吼的做什么。”
宝玉笑着解下青玉双鱼佩压在被角,忽见多宝格上自鸣钟指向亥时三刻,故意叹道:“可怜明儿还要给老太太敬茶,咱们且躺下说话儿罢。”
二人褪了外裳并卧,百子被下赤金璎珞与翡翠镯子偶尔相碰。黛玉蜷在百子千孙被里,指尖绕着宝玉中衣上的盘金扣。宝玉忽从袖中掏出张洒金笺,递给黛玉,并笑道:“好妹妹,昨儿己禀过老太太和太太了,我房里的秋纹、碧痕、檀云、绮霰、春燕这些人,过两日都放出去,横竖我有妹妹了,也不需要她们了,不如给她们个好去处。”
黛玉闻言,指尖轻点他胸前,笑道:“我倒不在意这些,反正有你这个新任小厮端茶递水。”忽瞥见笺上“袭人麝月留用”字样,故意板起脸道:“那袭人姐姐...”
宝玉趴在黛玉耳边道:“她们两个是太太执意要留的,而且现在在太太那...”(批语:自然是王夫人要留那袭人。)
黛玉“噗嗤”一笑,道:“你当我是在意这个的?”
宝玉亦笑道:“我就知道妹妹不会跟那般人计较。不过横竖如今这‘多情小姐’倒真与我同了鸳帐。”(批语:见原著第二十六回。)
黛玉偏过头去,不搭理他。宝玉便又凑近了些,轻声道:“那年你说‘便是得罪我事小,明儿得罪了什么宝姑娘、贝姑娘,事就大了’...”黛玉忽转过身来,宝玉又道:“妹妹不知,那‘宝姑娘’的温润、‘贝姑娘’的灵透,可都是...”(批语:自然都是颦儿。)话未竟,又被素手掩了口。
黛玉笑道:“这还用你说。我这会子乏了,要不,咱们歇着吧,明儿一早还要去老太太那儿呢。”说着,便偏头埋进他颈窝,渐渐合了眼。
宝玉捏了捏她凝脂般的腮肉,忽想起那年黛玉初进府时团子似的模样,细语道:“妹妹可知...”话到唇边却转了调,“罢了,且容我讨个彩头。”说话间,轻吻落在她眉间朱砂记上,黛玉似有所感,睫毛轻颤,却未醒来。宝玉替她掖好被角,二人便在百子千孙被里沉沉睡去。窗外月华如水,似是将这喜庆的日子也染上了几分宁静与祥和。西更梆子穿透三重院落,鎏金烛台上的龙凤喜烛“哔剥”爆出一声并蒂灯花。黛玉中衣上绣的缠枝莲纹早与宝玉的蟠螭纹滚边绞作一处,恍若院外那架经年的紫藤萝。正是:三生石上证鸳盟,并蒂灯花照芙蓉。(批语:前一句指宝黛木石姻缘终于修成正果,后句中的“芙蓉”指黛玉。)欲知后日如何,下回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