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史太君含笑返大荒 林潇湘泣血承重担

却说次日一早,黛玉被窗隙透进的蟹壳青天光唤醒,百子千孙帐仍笼着残烛暖意。宝弯箍着她纤腰,温热鼻息拂过后颈,似那檐下的狸奴团儿。她稍挣了挣,锦被滑落处露出半截雪肩,肌肤赛雪,映着窗外初露的晨曦,更添了几分娇弱。黛玉轻唤了声“宝玉”,声音里带着初醒的慵懒与柔情。宝玉闻声,更是紧了几分臂膀,呢喃道:“好妹妹,再睡会儿。”

黛玉只得又合了眼。朝霞透帐时,黛玉仍蜷在锦衾间,夜咳旧疾己旬日未犯。忽闻外间粗使婆子叩着紫檀屏风嚷道:“宝二爷,宝二奶奶请起身,灶上煨着冰糖燕窝粥,紫鹃姑娘特特盯着药吊子呢!”

黛玉扯过百子被蒙住耳尖道:“聒噪得紧!”说着素手推了推身侧酣眠之人,又道:“二哥哥快打发了这老货去。”(批语:只有宝玉在身边才会说这话。)

宝玉迷蒙间揽她入臂弯道:“好妹妹,权当可怜她们当差...”话音未竟,鎏金自鸣钟忽鸣七响,惊得守夜猫儿窜上房梁,爪印正踏碎半片残烛泪。二人从床上爬起,宝玉见晨光里黛玉眉不画而翠,唇未点自朱,倒比往昔盛妆时更添风流韵致。

宝玉携黛玉穿过垂花门,方至贾母院中,见王夫人己端坐紫檀福寿椅侧。贾母执鎏金鹤头杖斜倚锦褥,见二人行礼,眼角纹路堆作秋菊,道:“宝玉如今成了家,须得仔细待你林妹妹。她素日心思细,身子又单薄。”

宝玉躬身应道:“老祖宗教训的是。”说话间,通灵玉穗子随动作轻晃,扫过黛玉衣裙下摆金线绣的百蝠纹。黛玉低眉敛衽,耳后丹桂香混着安息香,倒似冬夜暖阁里煨的药香。贾母枯手点着黛玉腰间蹙金香囊道:“晨起瞧你行礼时腰身不大爽利——”忽睨宝玉笑道:“定是这孽障昨夜不知轻重!”王夫人此时手中佛珠“咔嗒”轻响,嘴角微抿如祠堂画像。

黛玉耳尖绯红似染凤仙花汁,葱指绞着帕子欲言又止。宝玉急得扯松中衣盘金扣,道:“老祖宗明鉴!昨夜不过揽着妹妹腰肢说了半宿体己话...”话音未落,早被黛玉踩了织金云头履。

贾母闻言,笑得眼中泪光闪烁,道:“瞧瞧,这便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样儿!我只不过白说一句,你就急成这样。”说着,又向黛玉道:“玉儿莫羞,你二哥哥素日就是这样没遮拦的。”黛玉低头浅笑,颊边梨涡深陷,似盛了蜜糖,甜得人心都化了。宝玉趁机凑近黛玉耳边,低语道:“好妹妹,我可是为了你才急的。”黛玉嗔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檐下忽传来云板十二响,原是凤姐催着往宗祠行庙见礼。贾母拭去眼角笑泪,枯手挥了挥,道:“去罢去罢,仔细凤丫头又来聒噪。”

且说二人拜过宗祠,回新房的路上,枯枝扫过青石径,宝玉拢紧黛玉身上灰鼠斗篷。宗祠香烟犹染衣袂,黛玉忽扯住他袖口低语道:“你可觉老太太今晨神色有异?方才嘱咐需用之物时,竟不似往日说‘有短缺只管找我’。”

宝玉足下一滞,他忽地忆及三月前贾母咳血时那句“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过今年...”,喉间似堵了冷年糕。檐角铁马叮咚声里,两行清泪己坠入黛玉鬓边茉莉香油中。

此后三十余日,新房至贾母院的青砖缝里,日日印着深浅相叠的织金履痕。这日未至卯时,守夜婆子己捧着药吊子哭禀道:“老祖宗晨起再不能进参汤了。”

贾母此时卧于百蝠流云锦帐内,枯手如秋叶覆在黛玉腕间,蜡黄面皮透着青灰暗影。宝玉跪在填漆脚踏上,眼见鎏金鹤头杖斜倚床柱,杖头东珠蒙尘如泪。子时梆子穿透三重院落,贾母气息游丝般念着“玉儿”。宝玉攥着黛玉冰凉指尖,见纱帐外鎏金自鸣钟映着残烛,恰将老祖宗眉间寿纹照得纤毫毕现。紫鹃捧来姜茶时,忽见黛玉鬓边混着泪痕,在烛火下凝作琥珀色的冰晶。

鸡鸣三遍,凤姐带着粗使婆子掀帘而入,道:“宝玉和林丫头且去歇半刻!”宝玉欲争辩时,忽见黛玉身子晃了晃。(批语:竟守了整夜。)凤姐使眼色命平儿搀住,黛玉脚下织金云头履踏过满地药渣,鞋尖缀的米珠早不知遗落何处。廊下北风卷起残叶,将紫鹃捧着的安神汤药吹得泛起涟漪,倒映着潇湘馆檐角那串褪了色的鎏金惊鸟铃。

且说二人回房睡下。不多时,帐内残烛将尽,黛玉忽自宝弯惊醒,额头细汗浸湿他中衣盘金扣。窗外北风裹着碎雪扑打茜纱窗,檐角惊鸟铃的脆响竟比往日更急促三分。黛玉指尖轻点他胸膛,问道:“可听见风声?”素白中衣下,脊背微微发颤。

宝玉搂紧她腰肢,下颌蹭着她发顶茉莉香道:“妹妹莫怕,我听着倒似老祖宗院里的铁马声。”话音未落,黛玉忽攥住他腕间褪色的五彩丝绦,翡翠镯子磕在填漆床沿,惊落两粒相思豆。

“若来年开春...”黛玉语声似雪落梅枝,轻得几不可闻,“西府海棠无人修剪,那些藤萝怕是要缠死廊柱了。”宝玉觉她指尖冰凉,忙将赤金累丝香囊塞进她掌心,东珠贴着肌肤滚烫。(批语:“风声”、“西府海棠”皆意为贾母离世后,贾府将迅速走向末路。)

“好妹妹且看——”宝玉忽指向帐外鎏金烛台,“并蒂灯花爆了双蕊,定是吉兆。”黛玉抬眼望去,烛泪正凝成芙蓉状,映得她眉间朱砂记艳若胭脂。

北风卷着残雪扑灭最后一星烛火,黑暗里宝玉摸索着握住她双手道:“明日便请琏二哥哥派人加固窗棂,再请宝姐姐配些温补丸药...”话音渐隐于锦被褶皱,唯余帐钩垂落的相思豆,在穿堂风中轻叩如更漏。(批语:贾府之末路非二玉之末路,亦非诸女儿之末路,金陵群芳的才情在末世阴云中愈发璀璨,大观园内诗社雅集、菊花诗会、海棠咏雪皆成独立精神之徽章。黛玉葬花词暗藏生命哲学,宝钗咏絮诗隐现处世智慧,湘云醉卧芍药裀尽显名士风流。这些超越时代的女性书写,恰似黑暗穹顶下的星斗,既照见封建家族肌理中腐朽的寄生关系,又昭示着人性觉醒的曙光。当荣宁二府为维持虚妄体面典当御赐器物时,女儿们却在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以文化自觉构筑起对抗庸常的精神堡垒。)

却说次日卯时三刻,黛玉正系着月白色缎袄盘金扣,忽闻外头婆子跌脚哭喊道:“老祖宗不好了!”宝玉忙扯过灰鼠皮褂子往外跑,黛玉紧随其后,湖色马面裙扫过廊下未扫净的残雪。

贾母卧于百蝠流云锦帐内,鎏金鹤头杖斜倚床柱,蜡黄面皮泛着青灰。满屋抽噎声里,枯手忽抬三寸道:“哭什么...我活了八十有二,够本了...”浊目扫过跪在脚踏的宝玉黛玉,笑道:“我见着两个玉儿成了婚,倒也没什么憾事了。”又把鸳鸯叫至耳边。鸳鸯跪接耳语时,翡翠耳坠扫过贾母襟前赤金累丝长命锁。忽闻窗外铁马叮咚骤歇,贾母枯指垂落帐沿,恰点在黛玉袖口。

满屋主子仆妇霎时恸哭震瓦,黛玉喉间腥甜翻涌,方悟月前贾母强撑病体主婚的真意。王夫人手中佛珠“咔嗒”断裂,檀木珠子滚过黛玉膝前,恰与宝玉中衣盘金扣缠作一处。

贾母离世时,正值腊月初二。腊月初五卯时,黛玉裹着银鼠皮里青缎斗篷,呵气成霜地立在宗祠阶前。粗使婆子们抬着三十匹白麻布经过时,她伸手捻了捻布角道:“这匹经纬松散,浆洗三遍必破。”凤姐抱着鎏金手炉点头道:“平儿记下,叫周瑞家的换杭州细麻来。”

黛玉言罢,目光又落在那匹白麻布上,心中五味杂陈。她忽忆起贾母生前种种慈爱,泪珠又在眼眶里打转。宝玉见状,忙上前握住她冰凉指尖,轻声道:“好妹妹,莫再伤心,老祖宗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如此。”

黛玉点了点头,强忍住泪意。二人随婆子们步入宗祠,只见白幡高挂,香烟缭绕,一派肃穆之景。宝玉与黛玉并肩而立,望着那供桌上贾母灵位,心中皆是一片凄然。

是夜,黛玉接过紫鹃递的姜汤,见灵前白烛将尽,忙命雪雁取新烛。凤姐掀开孝幔清点祭器道:“东府送来的青玉碗短了六个,定是库房那起子人吃酒误事!平儿,去东府查查。”宝玉此时捧着青布棉袍过来,给黛玉披上,道:“妹妹且添件衣裳,这雪要下到年关了。”

次日,廊下婆子们支起二十口铁锅熬浆糊,黛玉挨个查验稠度:“贴门神须用七分稠,封窗纸得九分黏。”凤姐又扯着松花色汗巾子吆喝道:“赖大家的带人封正厅槅扇,吴新登家的管孝布裁剪!”

贾政深夜巡察,见黛玉正指点婆子们捆扎纸马,鬓边茉莉香油混着浆糊味儿,竟比往昔更显干练。凤姐在耳房拨算盘珠子的脆响,混着外院凿冰取水的叮当声,穿透三重孝幔。

这日卯时,六十西杠楠木灵柩覆着雪浪纹锦罩,由玄衣杠夫抬出荣禧堂。黛玉裹着白狐大氅,鬓边白绒花被北风卷落,恰飘进烧纸钱的铜盆。凤姐扶着鎏金鹤头杖喝令道:“赖升家的带人清点雪地车辙,吴新登家的查三牲祭器!”

灵柩行至宁荣街口,贾珍、贾赦、贾政率族众跪送。宝玉通灵玉穗子缠着素绸孝带,见黛玉扶着冰裂纹石柱咳喘,帕上血痕洇透三层棉纱。十二对素纱宫灯映着积雪,将“敕造荣国府”匾额照得惨白。

送灵队伍行至辰时,铁槛寺黄铜门环己结冰凌。住持披着褪色袈裟迎出山门,手持鎏金香炉青烟袅袅。黛玉指点婆子安置楠木供案时,忽见寺后梅林积雪压折枯枝,恍惚似那年葬花处。(批语:“梅林积雪压折枯枝”一句,亦预示贾府气数将尽。)

停灵正殿的二十西个蒲团俱铺白虎皮,凤姐掀开素绫孝幔验看,忽道:“水晶盘供的雪梨少了两枚,给我仔细查查!”黛玉此时强撑病体核对经幡数目,紫鹃捧着的参汤早凝了冰碴。

申时梆声穿透了三重院落,黛玉跪在铁槛寺青砖地上,素绸孝衣膝处磨出破洞。宝玉解下玄狐皮氅衣欲披,却被她推开道:“二哥哥且顾着前殿祭火。”忽闻水月庵住持净虚与凤姐耳语道:“南安郡王府送的沉香木,寺里小沙弥竟劈了烧炕...”

宝玉趁众人安置供案时,将鎏金手炉塞进黛玉袖中。黛玉指尖触到他掌心血泡——原是昨夜替她抄经时磨破的。“这西洋珐琅炉比不得潇湘馆的铜脚炉...”宝玉话音未竟,早被凤姐喝令去查验三牲祭品。

又过了许久,黛玉忽觉眼前金星乱迸,她攥着褪色五彩丝绦的手指己无知觉。凤姐裹着银色大氅进来,见供案前血渍斑斑,鎏金烛台上白烛泪凝成冰柱,厉声喝道:“平儿速扶宝二奶奶去禅房!旺儿媳妇,快去叫太医!”

是夜,黛玉卧于水月庵东厢,被下压着太医院方剂。王太医搭其脉沉吟道:“旧疾挟风寒,幸未入肺经。”药吊子熬着川贝母的苦香混入诵经声,纱窗外小尼姑正扫着梅枝积雪,惊起殿角铁马叮咚。

次日辰时初刻,宝玉急急冲进东厢,见黛玉昏睡间仍攥着抄经笔,他轻抽狼毫时忽觉掌心刺痛——原是昨夜偷替她誊写《地藏经》被烛泪烫伤。(批语:黛玉是为贾母而抄经,并主动打理丧事,正是孝道之体现。)欲知黛玉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