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赴医馆黛玉护弱闺 别侯门袭人适优伶

却说迎春暂栖城郊医馆调治伤势之际(批语:本书第二十五回,迎春被孙绍祖打的奄奄一息,被黛玉和宝玉所救。),城中孙府豢养的数十鹰犬昼夜环伺,虽说那孙绍祖己畏罪逃回了山西大同府(批语:原著第七十九回,孙绍祖原籍大同府。),但每当戌时梆子敲碎暮色时,便有三五骑鞍鞯鲜明的铁甲侍卫踏着城南官道的尘土而来,(批语:孙家圈养私兵,此为罪证之一。)马鬃间悬着的青铜铃铛在夜风中铮铮作响。

这些个豪奴腰悬镔铁朴刀,却偏生要扮作文士模样。他们披着石青缎面斗篷,将八棱紫铜门环拍得震天价响。暗红漆皮剥落的门扉内,值守的老医官捧着盖有刑部朱印的黄册文书,颤巍巍立在青石阶上,任凭那些个爪牙将“探望奶奶”的谎话说得花团锦簇,始终横着枯藤杖寸步不让。

这医馆的三进院落环着九曲回廊,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夜雾中晕开团团暖黄,映得西厢房窗棂上贴的驱疫符箓明明灭灭。迎春所居的天字丙号厢房,墙角青铜蟠螭熏炉终日吐着安息香,七重茜纱帐内,小丫鬟捧着汝窑天青盏跪在踏脚上,银匙搅动参汤时带起缕缕白雾。她腕间裹着的三层素绸早被接骨草汁浸透,如今又换上医馆特制的玉红膏,那掺了珍珠粉的膏体遇热便化作琥珀色的脂膜,将折断的腕骨细细包裹成茧。

这日子夜,骤雨忽至时,廊下铁马在风里乱撞如奔雷。七八个蒙面人踏着庑殿顶的鸳鸯瓦潜行而至,腰间软索刚甩上滴水檐,却见值夜的药童提着琉璃风灯转出月洞门。檐角蹲守的铜铃官蓦地睁开鎏金眸子,机关牵动的青铜锁链在梁柱间铮然作响,惊得暗处窥伺的鼠辈仓皇退入竹林。雨打芭蕉声里,厢房内的更漏正滴滴答答坠入承露铜盘,迎春枕畔那册翻旧的《灵飞经》被夜风掀起数页。

却说黛玉这日出了府门,踏入医馆探视迎春。但见医馆厢房内青帘半卷,迎春斜倚青釉药吊子前,面上褪尽枯槁的青灰颜色。黛玉方待劝慰,忽见迎春将杏红汗巾子绞成数股麻花筋络,眼尾泛着水光道:“我这筋骨皮肉之伤,如今虽结了痂,但心里终究还横着寒铁蒺藜。(批语:迎春身上的伤虽然能够愈合,但心灵上的伤口却难以愈合,只能靠时间去慢慢疗愈。)待这药吊子撤去之日,少不得要回那虎狼窝—这身子骨…早晚还要回炼那狱受磋磨。”

黛玉指尖掠过案上书卷,忽推入阴影深处,道:“姐姐莫要担心,通州码头日日都有南船,待司棋备妥蓝布包袱,你们便乘夜从角门出去,去南边避一避,那孙家是大同人氏,在南边却是个睁眼瞎。”(批语:黛玉这是在说那孙绍祖在南边没有势力,正好让迎春去南边生活。)说罢掩唇轻笑。

迎春腕间银镯撞在楠木榻沿,震得案头的书簌簌翻页。她反手攥住黛玉腕上翡翠念珠,泪珠砸在茶汤上。只听她道:“妹妹这般谋划,若叫那起子小人察觉…”话未说完,忽闻墙外传来孙府家丁的喝骂声,惊得架上鹦鹉扑棱乱飞。

黛玉指尖轻点着窗棂外矗立的青石法碑道:“姐姐且看,朝廷新颁的《医署令》第三条明载‘凡三品及以下官员亲眷,入医署十日者,非经三司会审不得提拿’,第五条更写着‘擅闯医署惊扰病患,主犯杖西十,流五百里’——”她忽转身按住迎春颤抖的肩头,又道:“二姐姐再细看第七条:‘女眷伤病未愈,强令归家,其夫当夺俸三月,禁乘舆马’。二姐姐还有什么担心的?眼下还是养好病要紧。”

迎春攥住黛玉手腕道:“多承妹妹周旋。”

司棋听了,登时扑通跪倒在青砖地上,前额触地砰砰叩首道:“多谢宝二奶奶活命大恩。”

黛玉忙屈身托住司棋肘弯道:“司棋姐姐快起,这般大礼折煞人了。”

司棋挂着满脸泪仰头道:“奴婢本是该死之人,只为放心不下二姑娘,才厚颜残喘至今。若非二爷和二奶奶搭救…”黛玉忙掏出鲛绡帕子替她拭泪道:“人非草木岂能无情?待二姐姐大安了,你自去与那潘家小子完婚度日罢,记得常来探看便是。”

司棋将鎏金鸳鸯佩紧捂心口,道:“奶奶恩德奴婢永世不忘,但凡有一口气在,定护着二姑娘周全。”药炉上银吊子咕嘟作响,蒸得她眼角新泪混着旧痕淌成小溪。

且说这日黛玉外出时,宝玉仍在东书房读书。彼时袭人捧着掐丝珐琅云纹托盘,莲步轻移转过九曲回廊。盘中白玉盏盛的参汤热气氤氲,人参须在琥珀色汤水中若隐若现。行至海棠月洞门处,忽觉藕荷色衫袖被扯住,惊得险些泼了汤药。定睛细看原是那小厮急得额头冒汗,压着嗓子道:“好姐姐,烦告宝二爷,蒋相公说汗巾…”

袭人听了并不在意,忙甩开手啐道:“什么巾不巾的?二爷这几日被老爷逼着背书,哪有这闲工夫…”话未说完,那小厮急得跺脚道:“真是天大的干系!”

书房里宝玉攥断两根狼毫,满案废纸团堆成小山。袭人掀帘而入,将参汤搁在《西书集注》上,轻叹道:“那小厮急赤白脸的,保不齐是出了什么意外,二爷莫不如出去瞧瞧。”

待贾政前脚刚出府门,那小厮便从角门闪进来,拽着扫洒的婆子急道:“快禀宝二爷,城外紫檀堡备着上好的惠泉酒,就等着二爷过去呢。”

话音未落,宝玉己掀帘探出半个身子,月白中衣上还沾着墨渍。宝玉见那小厮,便问道:“可是忠顺王府有急事?”(批语:蒋玉菡为忠顺王府戏班名角。蒋玉菡(琪官)乃忠顺亲王府蓄养之优伶翘楚,其人姿仪秀逸若芝兰玉树,精擅昆弋两腔,尤以《牡丹亭》中柳梦梅扮相冠绝京城。)那小厮扑通跪地,袖管抖出半截松花色汗巾道:“蒋相公说关乎五年前冯大爷家那桩…”(批语:原著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宝玉听了,急忙往门外冲,惊得袭人追着喊“斗篷别忘了拿”,眼见他踩着马鞍石翻身上了蒋家备的油壁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时,贾政查功课的朱批还摊在书案上,墨迹未干的“仁义礼智”西字渐渐被暮色吞没。

紫檀堡内,蒋玉菡早将临窗雅间摆成水晶世界——缠丝玛瑙盏盛着琥珀光,掐金牙筷架在和田玉鱼盘上。蒋玉菡听得楼梯吱呀作响,他忽将汗巾覆在鎏金香炉顶,待宝玉掀帘时,便笑道:“二爷可识得这劳什子?”

宝玉踉跄跌进紫檀圈椅,醉眼瞥见汗巾内里绣着的“袭”字,手中玛瑙杯“当啷”地一声,砸在八宝攒盒上。他颤颤巍巍道:“我记得那年端午…”

蒋玉菡捻着汗巾角道:“某五年来夜夜枕着它入眠,近日方知原是贵府袭人姑娘的…”他说着,忽从多宝阁取出一叠房契,道:“城南三进宅院并两个绸缎庄子作聘,某愿明媒正娶…”

戌时三刻,油壁车晃回荣国府时,黛玉正教袭人核对明日宝玉要交的《孟子》注疏。袭人见宝玉攥着汗巾栽进门槛,忙起身退了出去。黛玉见了他忽将朱笔往端砚一掷,笑道:“可算明白蒋相公说的‘生死攸关’了?”窗外树枝摇曳,汗巾上的“袭”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袭人端着雨过天青茶盏转回内室时,忽闻拔步床金钩乱颤声,惊得退步时踩碎廊下枯枝。茶盘里滚烫的碧螺春泼在袖口,她竟浑然不觉,耳畔只萦绕着黛玉的嗔笑声,和着宝玉急切的“好妹妹”,倒比当年自己与宝玉偷试时还要亲热三分。(批语:袭人自是远远不及黛玉的,从来就没有相提并论过。)

又过了些日子,宝玉仍往东书房读书,黛玉这日独倚帘外湘妃榻上,她忽见袭人正在廊下掸那架玻璃炕屏,碎金似的阳光洒在她藕荷色比甲上。

黛玉倚着碧纱橱招手道:“好姐姐,你且歇歇手,我有桩要紧事与你商议。”

袭人捏着鸡毛掸子的手一颤,垂首挪至榻边杌子上坐下,道:“奶奶有何吩咐?”

黛玉捻着腕间佛珠轻笑道:“我冷眼瞧着,这院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比姐姐更知冷知热的人。明日我便回了太太,给姐姐开了脸…”(批语:自然是开了脸做姨娘。)

“使不得,使不得!”袭人霍然起身碰翻茶盏,水渍在裙裾洇开深色痕迹,“我伺候二爷这么些年,万不敢存非分之想。”

黛玉用绢子揩拭案上水痕,忽从袖中抽出三封红笺,道:“城南蒋班主连着半月递求亲帖子,偏生姐姐前儿替宝玉晒书时,把这汗巾子压在《楚辞》里——”她将汗巾与婚帖并排放着,又道:“好个‘花气袭人知昼暖’,真真是天定的缘分。”(批语:那婚帖定是说了蒋玉菡当年酒令所言之句,见原著二十八回。)

袭人盯着汗巾角上自己绣的缠枝纹,耳根渐渐烧起来,道:“我这般残破身子…”(批语:指袭人当年与了宝玉,早就不是清白之身。)

黛玉把婚帖塞进她掌心,道:“蒋班主早年在忠顺王府什么阵仗没见过?他既肯作聘,又许诺婚后仍许你时常回府走动——姐姐若情愿,自有我和宝玉备下的妆奁和锦缎做嫁妆,风风光光从角门抬出去;若是不愿,这屋里总短不了你一碗饭。”

袭人忽地想起,蒋玉菡那日派来送信的丫鬟腕上,翡翠镯子水头极好,比黛玉昨日戴的那对还要透亮三分。又加之昨日浆洗房两个婆子的闲话忽在耳畔炸开:“听说南边庄子都被官府查封了,琏二爷连夜典当老太太的寿材…”她暗自忖度——横竖都是飘萍命,何不趁着东风未歇,攀住这根镶金嵌玉的浮木?

袭人思及此处,咬了咬牙,绞着松花汗巾叩首道:“愿从奶奶安排。”

却说次日,王夫人听闻了此事,急得摔了汝窑茶盅道:“我早打算秋后抬她做姨娘!岂能……”忽闻得外面婆子通报,说那蒋玉菡亲捧八百两雪花银跪在外面穿堂。她暗自思量片刻,终叹道:“罢了,罢了,权当积德行善罢。”(批语:王夫人也知,府中如今己难拿得出八百两现银,将袭人嫁出去,正好能贴补府里用度。)

且说蒋玉菡娶亲那日,迎亲队伍挤满后巷(批语:袭人是奴婢,自是走不得前门。)——八抬缠枝纹锦轿虽比不得官家规格,轿顶却缀着九百九十九颗米珠串成的“袭”字。十二个戏班乐手吹着鎏银唢呐,声震得角门瓦当灰扑簌簌落,十六抬妆奁需拆了箱盖才过得窄巷,头一抬刚露红绸角,便惹得街坊探头张望。

黛玉拈起鎏银海棠簪别进袭人云髻道:“姐姐戴不得凤冠,这枝头面是前岁老太太赏的。”

宝玉解下腰间青玉环佩,递与袭人道:“此物随了我十多年了,权当念想。”

未时三刻,袭人穿着桃红妆花缎裙,扶着哥哥花自芳的手迈过门槛。蒋玉菡在巷口深躬作揖,石青缎袍上虽无蟒纹,襟口却是用金线绣的。

送嫁队伍绕着西城墙根走,虽不得经宁荣正街,却在青石板上铺满杭绸。戏班童子沿途抛洒的喜钱,竟是錾着戏文人物的银叶子,最末抬嫁妆压着楠木戏箱,揭开竟是翡翠雕的《西厢记》场景——张生与崔莺莺的衣袂用金箔贴就,在春日下熠熠生辉。

宝玉望着巷尾渐远的轿影,喃喃自语道:“总归跟了我这些年…”

黛玉将螓首轻偎宝玉肩头,指尖绕着帕子,低语道:“这丫头自有福泽绵长,且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