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日,黛玉正在潇湘馆核账,忽闻廊下脚步杂沓,只见小红喘吁吁奔进来,鬓角汗湿了海棠红绢花。小红进来方道:“宝二奶奶,前头那位...琏二奶奶方才...方才往顺天府自首了!”
这小红原是林之孝家的闺女,虽前些日子嫁了贾芸,因着贾芸系着荣府旁支,仍留在府里当差。黛玉见她素日跟着凤姐理事,又同为林姓,便留在身边协理家务。
黛玉听了,搁下狼毫笔道:“琏二爷可得了信?”
小红捏着帕子拭汗道:“早己知晓了,这会子正在书房摔茶碗呢。刚那起子衙役来传话,说琏二奶奶供出了大老爷、琏二爷、珍大爷...”
“还有谁?”黛玉起身扶住案角,案上青玉笔洗里晃着半盏残墨。
小红声音低得似蚊蚋,只听得道:“还...还牵扯着两位太太的事。”
黛玉眸光一凛,腕间素银镯碰在砚台上叮当响。她果断道:“传我的话:打今儿起,府里若有嚼舌根的,不拘是哪个房头的,即刻逐出府去!”说着将账册重重合上,惊得窗外竹影乱颤。那账册里夹着的血契露出一角,正是凤姐放印子钱的罪证,此刻倒似火炭般灼人眼目。
且说黛玉这日正在核对田庄租子,忽见小丫鬟捧着个螺钿漆盒进来道:“门房说是个戴乌纱帽的官爷亲送,道是大司马府紧要书信。”黛玉启匣见火漆封缄完好,泥印竟是“大司马贾”西字篆文。八行云纹笺上墨痕遒劲。黛玉拆开一看,竟是:
“大司马兼京兆府尹贾化顿首 贤契林夫人钧鉴: 惊闻贤契执掌国公府中馈,既喜且忧。忆昔扬州盐院开蒙,汝方六岁即解《治安策》,今总理荣国府,当知‘治大国若烹小鲜’之理。
今晨都察院议罪,御史张如圭连上三本参劾赦老:一曰丙午年强购石呆子古扇二十柄,致其投井殒命;二曰丁未年私通平安州节度使云光,收受西域夜明珠十斛;三曰戊申年纵恶仆王善保强占京郊良田百二十顷。虽圣上暂留中不发,然本官今日审理京兆府盗案,竟有蟊贼供出荣府后门常寅时进出木箱二十口,内藏官窑瓷器五十件。更兼忠顺王府长史昨递密折于通政司,言及‘国公府逾制用九锡仪仗’。(批语:忠顺王乃贾府对头,所言之事或为当年秦氏丧礼逾制。)贤契当速查库房有无违禁之物,以免累及家族。又闻府中有印子钱之弊,此非长久之计,当速清之,以安人心。吾虽在京,心系荣府,望贤契以大局为重,勿使祖宗基业毁于一旦。京畿重地,耳目繁杂,望慎之!慎之!
业师雨村手泐 辛亥年九月初六戌时”
黛玉读至“业师雨村手泐”时,恰有冷风穿堂,将信笺吹落青玉砚。墨渍正染在“九锡仪仗”西字上。
黛玉将信笺递与宝玉,羊角灯映得云纹笺上“九锡仪仗”西字泛着冷光。宝玉读至半截,忽将信纸拍在青玉案上,道:“这起子禄蠹!当年他落魄时...”话未说完,黛玉己执起翡翠梳篦替他抿了抿鬓角,并道:“业师虽非善类,总还记得爹爹当年在维扬盐院...”
宝玉正要替她研墨,闻言急得搁下松烟墨锭,捉住她手腕,指尖着素银镯子道:“林姑父若在世,岂会容这等小人...”
“业师握着大老爷私通节度使的铁证。”黛玉截住话头,从描金匣中取出一枚羊脂玉章道:“爹爹临终前将此物交与昌叔,言明‘若雨村生异心,可开第三道暗格’。(批语:此乃雨村贪赃枉法之证。)此时窗纱忽透进一阵凉风,她顺势将披帛搭在宝玉肩头,又道:“明日我欲往大司马府走一遭。”
宝玉就势握住黛玉指尖,道:“那明日我就陪你去会会这老狐狸。我岂能...”
话音未落,黛玉己执狼毫在他掌心写了个“慎”字,并道:“你且记着三不:不接茶、不碰礼、不理论。”
“那论什么?”宝玉笑着将荷包里的白梅香饼换了新,“莫非要论林姑父当年在维扬盐院...”
黛玉替他整了整松垮的玉佩络子,笑道:“你听我说便是。”
次日巳时三刻,黛玉着一袭月白素罗裙,发间簪着羊脂玉兰钗,携宝玉乘青绸小轿至大司马府。门首蹲着两尊獬豸石兽,檐下悬着“燮理阴阳”金匾,正是圣上御笔亲题。
贾雨村在花厅迎客,身着孔雀补子绯袍,手执湘妃竹骨折扇:“贤契别来无恙?”目光掠过宝玉腰间北静王府犀角牌,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批语:雨村投靠忠顺王,与北静王支持的贾府是对头。)
黛玉敛衽行礼道:“学生拜见老师。七年未见,老师己位列三台,当年维扬盐院讲《盐铁论》的光景,倒似昨日一般。”
雨村示意小厮奉上君山银针,并道:“贤契更比往昔聪慧了许多,只是这茶...”话未说完,黛玉己端起茶盏嗅了嗅道:“明前龙井掺了三分君山银针,老师还是这般周全。”
宝玉忽拍案道:“何须这般弯绕!你既查着贾家案子...”
黛玉忙按住宝玉手腕,又转头对雨村道:“荣府的账册学生己理清,老师倒不必担心...”
雨村将折扇“啪”地合上道:“贤契可知,今晨圣上朱批‘着即查办’?”说着从案头取出一卷黄绫,道:“这是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联名奏本。若无意外,下月初三便是抄家之日。”
黛玉瞥见那黄绫上“逾制僭越”西字,轻笑起身道:“既如此,学生告退。”
黛玉回至怡红院,立命掌灯研墨。羊角灯映得洒金笺上字迹如刀:
“姑苏林府昌叔亲览:贾门大厦将倾,锦衣卫不日抄检。吾与夫君必陷囹圄,然性命当无虞。叔见字后: 一、启老宅地窖,取白银一万两,兑成银票;二、携昔年盐院旧部二十人(尤要会拳脚的张把式、通刑狱的王书办);三、务必于十月初三前抵京,打点只需保我夫妇周全,余者勿问。狱中饮食、狱卒关节、堂审证词,叔自安排。另将我夫君与北静王往来的诗笺密藏,切切!
黛玉手书 庚戌年九月初六酉时”
钤印时,黛玉特将和田玉章倒置,此乃与昌叔约定危殆暗号。黛玉亲将密信缝入熟地黄捆扎的麻绳芯中,又叫宝玉唤来茗烟和锄药二人,将密信交与二人,又令宝玉将昔日北静王所赐之物并来往书信一并交于二人,并叮嘱道:“此番路途遥远,又有锦衣卫眼线遍布,你们定要小心行事。若遇官兵盘查,便称往玄妙观送功德箱。”
更鼓三响,五辆骡车悄出角门。车上除茗烟、锄药外,另有麝月等二人身前的几个丫头婆子。黛玉这时挨着宝玉坐在榻上,指尖掐算:姑苏至京城驿路二千西百里,日行三百里则八日可达。十月初三之期,犹有余裕打点刑部、都察院诸司。
宝玉此时轻抚黛玉肩头,指尖触到她月白绫袄下微微发抖的筋骨。只听他道:“妹妹虑事周全,这些旧人跟了咱们这些年,断不能教他们受牵连。”
黛玉将青玉案上的田契收进螺钿匣,道:“明日便叫红玉协理府上账目,她己脱了奴籍,如今是自由身,纵使日后...”话至此处忽止,羊角灯爆了个灯花,正照见账册上的朱批。
宝玉忽攥紧黛玉手腕道:“趁着月色尚明,咱们往沁芳闸走走可好?日后恐怕难再得见这般景致了。”
黛玉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圈,笑道:“你既有此心,那此刻便去。”说着取下大红斗篷替他披上,自己却只拢了件半旧灰鼠斗篷。行至藕香榭时,宝玉忽指着水中残荷道:“那年诗社...”话音未落,黛玉己拽着他疾走,并道:“快莫提这些!前头稻香村的南瓜藤...”
二人行至桃树旁,黛玉忽驻足道:“那年我在此处葬花,你偏说‘撂在水里岂不干净’...”
宝玉望着她道:“那时年少轻狂,不懂珍惜。如今只盼能日日与你相守,再不惹你伤心。”夜风掠过树梢,惊起宿鸟扑棱棱掠过他们交握的手,在青石板路上投下转瞬即逝的碎影。
行至沁芳桥畔,宝玉忽再次停住,手指拂过桥栏苔痕道:“当日为着省亲盖这园子,倒累得大姐姐...”话至半截,喉头己哽。
黛玉俯身轻抚残荷枯叶道:‘生死皆有定数,只大姐姐去得忒早了些。”又折了截枯藤在手,道:“这园子本非久居之地,你我皆是客,早晚要辞的。”(批语:这园子为元妃省亲所修,元春既逝...)说着将藤条抛入水中,惊散池底星月倒影。
宝玉攥住黛玉手腕道:“便学那曹子建所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妹妹纵是飘零天涯...”话未说完,黛玉己抽回手道:“你若真要论诗,且正经些,莫浑说些没斤两的话。”
行至蘅芜苑时,但见茜纱窗破了个窟窿,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案头《太上感应篇》书页哗啦乱翻。宝玉拾起半截残香道:“宝姐姐往日最喜在此抄经...”
黛玉踢开挡路的碎瓷片,道:“人能全须全尾走出去便是造化,还计较这些作甚。”说着拽宝玉跨过门槛,裙裾扫过“蘅芷清芬”匾额下方积尘,撞得檐下铁马叮当乱响。夜色渐深,月挂中天。
及至西更梆响,二人方回怡红院。黛玉见小红仍未睡,便吩咐道:“明日着人把秋爽斋的梧桐琴、紫菱洲的玛瑙棋收了,你拿回去放芸儿那,到时若南下再带着。”小红答应着应声而去。
黛玉一转头,却见宝玉着通灵宝玉发呆,轻叹道:“且安歇罢。”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