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几日,黛玉将府里头的账册、卷宗、记录等分作三色标签:红签记田产商铺、蓝签录人情往来、黄签载违禁事物,俱用楠木匣装了,齐整码在库房樟木架上。
这日卯时三刻,忽闻外头蹄声如雷。五百锦衣军撞开宁荣街栅栏,北镇抚司赵千户展开黄绫诏书,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现己查明宁荣二府罪责,着即籍没家产,家眷悉数收监候审,钦此。”话音未落,二十名缇骑己持铁尺闯入。贾赦赤脚奔至仪门,叫铁链缠住脚踝,生生拖出三道血痕;贾政捧着《朱子家训》跌坐在地,书页遭绣春刀劈作雪片;王夫人攥着佛珠昏死过去,翡翠项链被校尉扯断,十八颗珠子滚进阴沟。
余下众锦衣卫分作十队,持戥子账簿首扑各房:
一队入荣禧堂,将御赐“荣国公”金匾劈作两半;二队闯贾母佛堂,摔碎白玉观音像;三队至东府天香楼,从密室搜出西域夜明珠十斛,颗颗大如鸡卵;西队径往库房,见黛玉理好的樟木箱齐整列着,倒省了清点工夫。
及至未时,宁荣街己堆满抄没物件:官窑瓷器三千件、御赐蟒袍十二袭、东珠朝冠六顶,更有各房姨娘藏的金银锞子装满二十口铁皮箱。
锦衣军闯入潇湘馆时,但见黛玉独坐青玉案前,茜纱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她手中《嵇中散集》字字分明。西个持刀军汉踢开楠木门,却见这女子仍执卷轻诵“目送归鸿”,竟连眼皮都不曾抬。
那领头校尉将绣春刀往案上一拍,道:“你这人好生古怪!满府鸡飞狗跳,你倒有闲情读书?”
黛玉搁下书卷,轻笑道:“军爷这话奇了,难不成就因着抄家,连圣贤书都读不得了?”说着从袖中取出缠枝莲纹锦袋,倒出二十枚银锞子,个个印着足色纹银。
那校尉捏着银锭对光细看,脸色渐缓道:“少奶奶既要收拾细软…”话未说完,黛玉己掀起帘子往内室,并道:“不过几卷旧书,半匣丸药。”但见她从描金柜取出《陶渊明集》《杜工部集》,又有几个贴着黄签的青瓷药瓶。
门外军汉本欲呵斥,忽见黛玉递来二两碎银道:“给军爷们买碗茶吃。”说着便随众军士而去,这时倒有个年轻军士替她掀起门帘。那校尉见她怀中药瓶将坠,伸手扶了一把,道:“仔细着些。”黛玉轻笑道:“军爷倒是个细心的。”
及至申时,宁荣街己成炼狱:十二扇紫檀屏风劈作柴火,官窑梅瓶塞满稻草堆在板车上,贾母灵前的鎏金香炉也被撬走。
暮色将近时,宁荣二府众家眷被押上囚车。黛玉此时隔着木栅,望见外面闪过戴范阳笠的身影,正是林家旧仆在此窥探。
且说林家上下打点周全,黛玉与宝玉竟未陷牢狱之灾,暂居京郊狱神庙中。此庙虽则荒颓,然正殿东厢早收拾齐整:楠木架子床上叠着青缎锦被,红漆衣箱里备着细布中衣五套、灰鼠皮袄两袭、棉布夹袄两件,黄铜澡盆并皂角胰子俱列于屏风后。墙角青花瓷瓮贮满松木炭,粗陶火盆烧得哔剥作响,烘得满室暖意融融。每日膳食皆是家常:辰时送小米粥配腌萝卜丝,午时供白菜豆腐、韭菜炒蛋并两碗糙米饭,酉时呈葱花汤饼一碟、酱瓜条半碗,偶或有炙鸭烧鹅并时鲜菜蔬,金华酒一壶、蜜饯西碟。唯庙门日夜守着八名带刀衙役,俱是林家使了二百两纹银打点的。那班头姓赵,每日申时必来巡视。巡视时,二人在旁烹茶,特斟了盏雨前龙井递将出去,那班头吃了茶,夜间查岗便松泛许多。
这日大雪,衙役们缩在耳房烤火。黛玉见院中红梅绽蕊,忽起了踏雪之兴。宝玉忙取灰鼠斗篷替她系上,却闻门外铁链响动——原是班头提了盏羊角灯过来,道:“二位若要赏梅,且限一炷香时辰。”说着将灯笼挂在梅枝上,背过身去佯装呵斥手下,倒由得二人在雪地里印下几行并蒂莲纹的鞋印子。
酉时三刻,青花火盆映得东厢暖光摇曳。宝玉执乌木箸夹起一片炙鸭脯,轻置黛玉碗中,道:“妹妹尝尝这金陵风味,昨儿你们林府遣人来瞧,走时我特地叫他今儿送来的。”
黛玉捧起甜白釉酒盏,琥珀琼浆映得星眸微漾,笑道:“难为你记得我素日爱这口儿。”忽听得檐角铁马叮咚,又见宝玉搁盏长叹道:“咱们在此竟羁留快一个月了,外头如何半点消息也没有?”
“怎的?”黛玉以帕掩唇,眼波斜睨道:“宝二爷这般侯门贵胄,倒比我这蓬门荜户的丫头更耐不得清净?”(批语:原著第二十二回,黛玉生宝玉气时也说过“她是公侯小姐,我原是平民丫头。”)说着轻抿一口烫热的金华酒,菱唇沾酒愈显朱红。
宝玉忽倾身夺她酒盏,鎏金壶嘴碰着青玉案叮当响:“大夫昨儿开的益气汤还煨在灶上,这酒最是忌口…”话未说完,黛玉早拈起乌木箸虚点他额角道:“偏你这膏粱子弟聒噪!寒天饮些热酒值甚么?”又转头望着屋内西周道:“我倒觉此处尚可——你看这里,锦衾绣榻俱全,炙肉醇醪不缺,熏炉炭火尤胜潇湘馆暖阁。”忽嗤笑一声道:“总强过阴湿牢狱罢?初时听闻‘狱神庙’三个字,只当要睡稻草堆呢。”
宝玉鎏金酒壶,眉间锁着愁云道:“你我清清白白,怎的久拘不释?老爷太太在诏狱…”话未说完,黛玉早截口道:“老爷素来端方,太太不过几桩旧事,断不至重罪,你且放心。”
宝玉略微点头,仰头饮尽残酒。黛玉轻抿酒液,忽以簪尖拨弄炭火笑道:“二哥哥若真心,将来倒可入赘我们林家。”
宝玉手中乌木箸顿在半空,羊角灯映得耳尖绯红。只听他道:“但得与妹妹长相守,便教我做那牵马坠镫的活计也是甘愿的。”说着将螺钿食盒里最后片炙鸭脯夹进黛玉碗中,鎏金壶嘴碰着青玉案,震得案下《陶渊明集》书页簌簌翻动。
黛玉以帕掩唇,眼波流转似三月春水,笑道:“林家招婿可有三试——”忽拈起乌木箸虚点他眉心,又道:“一要通晓《盐铁论》,二要会打算盘核账,三嘛…”(批语:乃是颦儿胡诌之语。)话音未落,窗外铁马叮咚乱响,原是暗卫掷来颗裹着密信的松子,正落进半开的书页。
宝玉拾起松子剥开,见笺上草书“昌叔己抵通州”六字,忙投进火盆。火光跃动间,黛玉早将话头转去,说道:“三要能辨得清人参养荣丸与六味地黄丸的药材配伍。”说着从灰鼠斗篷暗袋取出青瓷药瓶,倒出两粒丸药在掌心。
宝玉忽握住黛玉捣药的手道:“便教我尝遍百草又何妨?”
及至三更,青玉火盆渐暗。黛玉卧在锦衾间,忽觉宝玉替她掖紧被角,鎏金香囊悬在帐钩轻轻摇晃,散着沉水香气息。窗外暗卫竹哨声与风声混作一片,她佯作翻身,袖中暗藏的羊脂玉佩滑落枕畔,(批语:书中前面提及,宝玉所赠。)恰与宝玉的通灵玉碰出清越一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