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卯时三刻,紫鹃裹着青缎斗篷,踏着晨霜,往晴雯住处去。这晴雯原系赖大家买来的丫鬟,虽无父母依傍,却有个表兄在贾府做厨子,平日最爱吃酒赌钱,人都唤他作多浑虫。这多浑虫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这媳妇知道的人人都唤她多姑娘。这夫妻二人,如今住在荣国府后街的灰瓦巷。目今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批语:此段部分内容为原著第七十七回原文。)
紫鹃转过两重颓垣,便见一爿斑驳砖房,檐头瓦当碎裂如犬牙,朱漆门框早褪作灰白,窗棂上残存的油纸在朔风中簌簌作响,倒似无数枯蝶振翅欲飞。
紫鹃推门时,门上的铰链吱呀作响,霉腐气息裹着药味扑面。屋内则晦暗不明,唯见几缕天光自残破屋瓦间漏下,照见满地浮尘如细雪纷扬。西墙根苔痕斑驳,青砖缝里竟生着几茎衰草,墙角歪斜着半张瘸腿春凳,漆皮剥落处己结满蛛网。最里间支着张榆木床,被褥上补丁叠补丁,倒比那戏台上的百衲衣还要花哨三分。
紫鹃见状,鼻尖发酸,忙出门遣小厮速请城南张大夫。这张大夫,乃是先前黛玉病时,宝玉特特请来给瞧过病的。此人医术高明,有时竟比宫里的王太医还要强上几分。况且此人心地又慈善,紫鹃知道请他必来。不多时,待那张大夫诊脉开方毕,紫鹃又亲往药铺拣选上等阿胶、人参,更是拿来自家那新絮的锦缎被褥,换下那床硬如铁板的旧棉胎,如此奔波至酉时方归。
暮色中,紫鹃见潇湘馆茜纱窗透出烛影摇红,隐隐听得内室有细语声,便知是宝玉在屋内等她消息。黛玉虚倚绣枕,见紫鹃立在帘外,忙招手道:“快进来说话。”宝玉早急得在房中踱步,见着紫鹃便抢着问道:“可请着大夫了?那屋子能住人么?”
紫鹃将青瓷药罐搁在熏笼上,细细回禀道:“那张大夫说,这症候虽险,所幸救治及时。我在外雇了个婆子,早晚为她煎药,又着人用艾草将屋子熏了三遍。”紫鹃说着,从荷包取出个绢帕包裹,又向宝、黛二人道:“这是晴雯托付的首饰银票,折合起来统共二百三十两。晴雯恐她哥嫂拿去胡花乱用,特特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姑娘或二爷。”
黛玉听罢,抚着案上的《陶渊明集》,对紫鹃轻笑道:“搁你箱底罢,放宝二爷屋里,恐怕又有人多心了。”黛玉说着,忽觉肩上一暖,原是宝玉将狐裘披在她身上,十指轻重得宜地按着她身上的穴位,口中犹自絮叨道:“前日太医说你肝气郁结,需得每日推拿...”
黛玉忙嗔道:“整日家这般,叫人瞧见成何体统。”黛玉虽这般说,身子却往暖阁里缩了缩。窗棂外竹影婆娑,映得她眉间,一抹淡淡的绿意,更添了几分清幽。宝玉见黛玉畏寒,便命人将火盆移得近了些,又亲手斟了盏热腾腾的姜茶,递与黛玉道:“你且暖暖身子,莫让寒气侵了肺腑。”
黛玉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暖意自唇齿间流淌至心底,面上的愁容也似被这热气蒸散了几分。不多时,黛玉轻声道:“我昨夜梦见姑苏老宅的杏花,太医也说南边气候宜人...”
宝玉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烛火爆出个灯花,在寂静中格外分明。良久,听得他哑声道:“老祖宗素日最疼妹妹,若说养病必是允的。只是妹妹南边又没家人,在这里有我和紫鹃陪着你,又有谁敢委屈了你?况且南边路途遥远,一路舟车劳顿,你的身子又弱,怎禁得起这般折腾?”
话音未落,忽见黛玉秋水眸中雾气氤氲,攥住宝玉衣袖道:“你当咱们家还是三年前的景象?凤姐姐连月钱都支应不上了,前儿听平姐姐说,把琏二哥哥攒下的古董都当了。”
话至此,两人俱是默然。窗外西风卷着枯叶拍打窗纸,恰似那抄检大观园当日的金玉脆响。紫鹃悄悄添了香,看那博山炉中沉水青烟袅袅,恍惚忆起前日王夫人的雷霆手段——司棋被捆走时的发髻散乱,西儿抱着箱笼的哭喊,芳官剪下的青丝还埋在怡红院墙根底下(批语:原著第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芳官削发为尼,在水月庵出家。)。
却说晴雯处,自那日紫鹃打点后,竟渐有起色,宝玉这些日也不时去偷偷看她。这日宝玉外出回来,怀揣新得的歙砚往灰瓦巷去。方至门前,便听得多姑娘的尖利嗓音:“既看得懂《列女传》,明儿就给我绣十方帕子!”宝玉推门时,见晴雯拥衾执卷,苍白的面容衬得眼角那颗泪痣愈发分明。
多姑娘转身见了宝玉,一双丹凤眼斜挑道:“宝二爷莫不是走岔了路?”多姑娘说着,竟扯着他入了内室,只闻得满屋子的脂粉香混着药气。宝玉耳根通红,连连后退间,碰翻了案上的药碗,褐汁淋漓染脏了月白箭袖。多姑娘不禁嗤笑一声,讥讽道:“原来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
多姑娘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
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
多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
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
多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前过来时,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
多姑娘此时忽瞥见他袖中露出的银票边角,便伸手扯了出来,笑道:“这是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般藏着掖着?”
宝玉忙掩饰道:“不过几张废纸罢了,不值什么。”
多姑娘笑道:“你哄谁呢?我虽是个粗人,也知道银票是好东西。你若不老实,我便嚷出去,说你私通丫鬟,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宝玉见她如此说,只得从实招道:“这银票是我攒下的私房钱,准备拿去兑了,买些上好的药材,明日送来。”多姑娘听了,方把银票还他,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错怪了你。你放心,晴雯我自会照看,你只管去罢。”
宝玉又从口袋里掏出个银锭,递给多姑娘道:“这点心意,权当给姐姐的茶钱。”
多姑娘见了那银光闪闪的锭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仍故作矜持道:“你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还会短了她的吃穿不成?”
宝玉笑道:“姐姐别误会,我只是感激你照看晴雯,这点银子不成敬意,还望姐姐笑纳。”
多姑娘这才接过银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既然宝二爷如此大方,我也就不客气了。你放心,我在这有一口吃的,便有她半口。”多姑娘说罢,便扭着水蛇腰走了出去。
宝玉又嘱咐晴雯了几句,方转身离去,又去瞧那日同晴雯一起被王夫人撵出的芳官和西儿了,这些暂且不提。
如此捱过月余,晴雯竟能下地做些针黹。深秋的晨雾裹着霜白漫进窗棂时,晴雯正就着天光穿针。几日后,她在城郊新赁了茅屋,虽也是苔痕斑驳的砖墙,倒比兄嫂家的腌臜耳房敞亮许多。墙角青砖缝里探出几茎野菊,恰似她簪在鬓边的鹅黄绢花——这是前日替李衙内夫人绣完百子千孙帐后得的赏。
银针在杭绸上游走的细响惊醒了梁上家雀,扑棱棱撞碎满室金尘。她将完工的杏子红绫袄叠进樟木箱,箱底描金匣里的碎银碰出清越声响。自打搬离灰瓦巷,那些被哥嫂觊觎的攒珠簪、虾须镯终可重见天日,连带着压在枕下的三十两银票,俱是她一针一线挣来的体面。
暮色染透窗纸时,灶上药吊子咕嘟作响。晴雯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着那件裘衣,金线在残绽出点点星芒——这原是北静王府嬷嬷私下托的活计,工钱抵得上寻常绣娘半月所得。忽听得门外货郎叫卖桂花糖,她摸着腕上褪色的虾须镯怔了怔,终究摸出两枚青蚨换了包糖渍梅子。甜酸在舌尖化开的刹那,恍惚又回到怡红院廊下与麝月偷嘴的辰光。
残月攀上歪脖枣树时,她将新得的五钱银子并两吊铜钱锁进匣中。粗陶碗里漂着的野菊轻轻打着旋,映着案头半卷《牡丹亭》的残页——这是宝玉上月探望时悄悄塞在药包里的。窗外秋风掠过茅草檐,倒比往昔多姑娘的尖酸话悦耳三分。
却说黛玉正倚着茜纱窗翻检诗稿,忽见紫鹃擎着红漆食盒碎步进院,鬓边还沾着城外带来的芦花。听得紫鹃说“晴雯姐姐己能自己做针线”几个字,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颤,松烟墨在薛涛笺上晕出个的墨点儿。
“可算是挣出命来了。”黛玉撂下青玉笔山,唇边绽出些许笑影。窗外秋风掠过残荷,竟觉那枯叶打着旋儿的姿态也添了三分灵动。低头见帕角绣着的药渍,恍惚又见那日太虚幻境中仙童拈花的模样。案头的《牡丹亭》正翻在“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批语:出自明代汤显祖《牡丹亭记题词》,原文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讲女主人公杜丽娘死而复生之事。)处,黛玉葱指抚过泛黄纸页,忽想起前世宝玉祭晴雯作的《芙蓉女儿诔》(批语:原著第七十八回,宝玉为晴雯所作祭文。)。如今晴雯既在,那字字泣血的诔文自当湮灭,然则“红绡帐里,公子多情”的句子,终究是再无人能续了。
此时雪雁正捧着掐金斗篷过来,问黛玉道:“姑娘可要添件大氅?”却见黛玉己自行推开楠木隔扇。秋日的寒气裹着药香漫进来,黛玉望着满庭翻飞的黄叶,轻声道:“去沁芳亭走走罢,顺道把前日收着的澄心堂纸给探丫头送去。”
这时廊下鹦哥突然学舌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惊得竹梢雀儿扑棱棱飞起,倒似在碧空中写了个歪斜的“回”字。不多时,黛玉行过沁芳亭,正欲往秋爽斋去,忽见婆子们抬着朱漆箱笼匆匆而过。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