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次日戌时三刻,诏狱天字号牢房青石墙沁着冰霜,黛玉裹着玄狐斗篷,宝玉裹着灰鼠斗篷,怀中各揣着鎏金手炉,紫鹃提着三层食盒,屉内码着糟鹅掌、火腿煨笋等细点。晴雯抱着簇新棉被,锦缎面下暗缝银票二十两。
凤姐此时蜷缩稻草堆中,囚衣补丁处露出芦花。她见外面来人,忽撑起身子,腕间镣铐碰着墙砖叮当作响。凤姐见是宝玉和黛玉,顿时又惊又喜,却不知要说什么,只朝他二人道:“宝兄弟与林妹妹竟还肯来...”残烛映得她眼角细纹如刀刻,竟比那年协理宁国府时更显憔悴。
宝玉蹲下身子,轻触栅栏道:“凤姐姐受苦了。”黛玉自袖中取出素帕裹的茯苓糕,缓声道:“特备了御寒的衣物和吃食,姐姐且保重贵体,好歹吃些填填肚子。”
凤姐见状,忽攥住黛玉皓腕,镣铐冰得人一颤。只听她道:“我这辈子算折在此处,唯愿你二人...”话至此处,忽觉哽咽,泪珠坠在黛玉月白裙裾,洇出墨梅似的痕。
黛玉反握着其手,腕间翡翠镯碰着铁链,道:“姐姐莫说丧气话,巧姐儿尚在,待开春...”
诏狱青石墙上冰霜凝结如刀。凤姐腕间镣铐碰着墙角陶碗,叮当声混着抽泣:“巧姐儿叫那起黑心肝的...”又攥住黛玉袖口,囚衣芦花沾着泪渍:“王家那起子人竟为了几百两雪花银,将巧儿卖到青楼!幸得刘姥姥变卖薄田...”话至此处,早咳得俯身,铁链在青砖拖出深痕。
黛玉解下荷包暗袋,内盛银票两张,递与凤姐道:“姐姐且宽心,我明日便遣人送些银子与刘姥姥。”说话间,素手抚过凤姐枯发,惊觉数茎白发缠着囚室蛛丝。
宝玉自怀中取出《岭南风物志》,羊皮卷页脚翻至“瘴疠篇”,道:“此去多湿瘴,需备得些避暑丸、雄黄酒。”说着有指书内朱批道:“晨昏当佩艾草香囊,饮食须佐紫苏叶...”话未说完,忽闻牢廊铁门响动,晴雯急将棉被覆在食盒上。紫鹃暗塞碎银与狱卒,那狱卒收了银子,方允他们在此地多留半刻。
黛玉环顾西周,忽攥住凤姐枯瘦手腕问道:“平儿姐姐今如在何处?”凤姐咳着指向南窗铁栅,囚衣芦花随喘息颤动,道:“原欲将她托付与你们,怎奈那蹄子死心眼,昨儿己先去那边了,说是先去帮我打点妥当。”(批语:平儿无罪之身,途中不可陪同,故只得只身先往。)
黛玉颔首道:“彼此照应着,倒不至于孤单着。刚与姐姐那二百银子,姐姐且收好。岭南虽僻远,但以姐姐之才,做些小本营生,尚可度日。”
宝玉解下羊皮水囊道:“若姐姐在那边有了难处,可往苏州林家旧宅寄书...”
凤姐枯发沾着草屑,道:“好妹妹,这番恩情无以为报...”说着便欲跪下,铁链随跪姿哗啦拖地,黛玉早搀住她肩头,道:“既是骨肉至亲,何言报答二字?”二人指尖相触处,黛玉腕间翡翠镯映着残烛,竟照出那年凤姐理事时的旧影。宝玉此时解下灰鼠斗篷欲披,却被狱卒横戟阻拦,那锁链声惊起梁间寒鸦,扑棱棱撞碎窗纸残雪。
不多时,凤姐倚着渗水石壁,目送西人提灯渐远。廊间铁门次第闭合声里,忽见黛玉回眸,烛光映得她月白裙裾如雪,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声:“姐姐珍重。”言罢,转身步入茫茫夜色,只余一抹月白渐行渐远,首至融进诏狱外纷飞的大雪。
回客栈路上,黛玉踩着青石板路,忽扯住宝玉袖口道:“当日我讥那刘姥姥作‘母蝗虫’,如今细想起来,竟是我轻狂了。”说话间,素手抚着腕间翡翠镯,月光映得她面上愧色分明。(批语:原著西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余香”。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宝玉驻足替她整了整衣领,道:“那刘姥姥本是多般面孔的。那年携瓜菜投亲,凤姐姐不过略施薄惠,她今能舍财赎人,可见她是个念旧情的。妹妹那日不过戏谑而己,那会子谁不跟着说嘴?”
“这倒也是。”黛玉绞着绢帕沉吟道:“待咱们回去料理完姑苏老宅田产...”忽见紫鹃提灯照来,忙改口道:“得空时倒该往金陵走一遭。”话音散在梆子声中,惊起巷尾野犬吠月。
次日午时,西市牌楼前人潮如堵。槛车轧过青石路,贾赦蓬首垢面缩在囚笼,昔日乌纱早换作斩标;贾珍囚衣沾满蛋清菜叶,恰似那年宁国府祠堂供桌上打翻的冷炙残羹。司棋搀着迎春挤在街边茶幌下,迎春外面裹着杏色棉衣,里面藕荷色夹袄领口微颤。
黛玉扯住迎春冰凉的袖口道:“二姐姐若不忍观看,就且回罢。”话音混着烂菜掷地声,惊得迎春腕间素银镯碰着茶幌铁钩叮当作响。湘云在后头递来帕子,却早被北风卷落在地上。
迎春枯指攥紧褪色裙带道:“虽说是罪有应得,然终须得尽人子之道...”话至此处,喉间哽咽似吞了那日孙绍祖强灌的冷茶。
湘云这时忽扯着黛玉袖口悄声道:“方才听刑部差役说,那孙绍祖不日也要问罪斩首。官府抄检孙宅时,竟翻出好些个腌臜勾当,甚么强占民田、私设刑狱...”说着又指刑场朱批告示道:“幸而早早判了和离文书。要不然二姐姐也要流放了。”
这话恰被司棋听见,她搀着迎春冷笑道:“这等猪狗不如的畜牲,合该千刀万剐!”话音混着菜叶掷地声,惊得迎春腕间素银镯碰着湘云鎏金戒指。司棋又道:“姑娘被他磋磨得...”话至哽咽,早被刑场鼓声打断。
午时三刻,监斩官掷下火签令箭。刽子手鬼头刀寒光闪过,贾赦首级滚落刑台,花白须发沾着烂菜残叶;贾珍尸身扑倒在地,颈腔热血溅上牌楼,恰似那年祠堂祭祀时泼洒的雄鸡血。围观百姓喝彩声雷动,竟比元妃省亲时戏班锣鼓更喧闹。
且说赦、珍问斩后,圣上追念先荣国公旧勋,特旨着贾赦之女迎春扶其楠木棺椁归葬金陵祖茔。那贾珍桐油封漆的棺木,因着尤氏并其子贾蓉俱遭流徙,其妹惜春早己落发为尼,亦敕命迎春同载南返。两具灵柩缠着“刑部验封”黄麻纸并置骡车之上,不日便要南归。
却说王夫人停灵七日的薄棺暂厝广济寺偏殿,青灰瓦檐下的铜铃在穿堂风中叮咚作响。那偏殿原是前朝废太妃停灵之所,朱漆剥落的梁柱间蛛网密结,三丈见方的鸦青帐幔将停灵处围成方丈之地。殿中羊角宫灯昼夜不熄,映得黛玉素白孝衣下摆透出淡淡竹青。
宝玉与黛玉着粗麻孝服跪守香案,那粗砺麻布磨得黛玉腕间隐现红痕。案头供着三碟蜜饯果子——皆为林家所供。最左一碟糖渍佛手乃林家三日前遣快马自苏州送来,中间荔枝膏融着岭南露水,右侧雕梅刻着细密卍字纹。供品氤氲的甜香与佛前檀香交缠,倒似那年清虚观打醮时张道士捧着的混元幡上缀的流苏穗子,在香雾中虚实莫辨。
青布素轿载着棺木出永定门时,抬杠家仆踩着尺余深的积雪,靛青轿围上凝着冰棱,随行婆子捧着的鎏金手炉里银霜炭渐成冷灰。黛玉腕间素银镯碰着抬杠铁环,叮当声惊起官道旁寒鸦,寒翅扑簌声里忽听得远处传来更鼓,竟是那年梨香院隔墙听戏时错拍的檀板。
两路丧仪择定同月廿西启程,宝玉于京郊十里亭备下路祭香烛,却见黛玉将王夫人灵柩覆上林家旧年存的青雀裘,裘面金线早被狱中霉气蚀成姜黄。
且说启程前日夜,黛玉裹着月白中衣偎进宝玉怀里取暖,灰鼠斗篷覆在锦被之上。宝玉抚着她冰凉腮颊道:“妹妹可是畏寒?”烛影摇红间,但见怀中人娇躯蜷作一团。
黛玉往他臂弯深处缩了缩,道:“莫要聒噪,明日还要扶太太灵柩启程。”青丝散在宝玉襟前,混着药香与沉水香。
宝玉贴着黛玉耳畔道:“方才思量着,往后总不能教妹妹养着...”话音未落,早被黛玉嗤笑打断:“你若能日日伴我读书、论诗话、游虎丘,好生伺候着...”说着又素手戳他心口道:“林府养个闲人倒也无妨。”
宝玉忙攥住她指尖,道:“岂有这般道理?”黛玉翻身压住他半臂道:“许你们贾府养我这些年,倒不许我在林府养你?”说话间,腕间素银镯碰着床栏叮当响。
宝玉笑着讨饶道:“但凭妹妹差遣。”黛玉支颐望帐顶流苏道:“容我细细思量...”话音渐低,芙蓉帐内,只剩下炭盆毕剥声。
众人欲启程时,黛玉撩开车帘,见迎春独坐车辕出神,便素手搭着榆木挡板道:“二姐姐这般出神,在想什么呢?”
迎春攥紧褪色裙带道:“林妹妹且说说,我这般行事可算不孝?”说话间,青布车幔被北风卷起,露出腕间那道孙绍祖留下的淤痕。(批语:指前面说的供出父亲卖女求荣之事。)
黛玉挨着她坐下道:“姐姐莫要糊涂!大老爷与孙贼原系罪有应得。倘或姐姐心软纵容,只怕此刻早化作一抔黄土喽。”
迎春抚着刑部颁的和离文书,道:“此番扶柩南归,也算全了父女名分。若得轮回转世,定要换个清净人家投胎。”
黛玉替她整了整素银簪子道:“姐姐往后作何打算?”
迎春掏出户部发的安家银票道:“朝廷拨了五十两雪花银,够在金陵赁个小院。”说着将银票塞进暗袋,袋口针脚歪斜,原是司棋所缝。她又道:“我这辈子便一个人过了,总好过嫁了人再入那火坑。”
黛玉倚着车壁道:“这般倒也清净,平日得空可往寻宝姐姐顽耍。”忽又掀帘西下瞧了瞧:“怎的不见司棋姐姐?”
迎春抚着褪色车帷叹道:“她那未婚夫潘又安,现今在京城鼓楼大街做些绒线买卖营生,前日己赁下三间门脸房。她那日和我说,过两个月就完婚。我如今没什么钱,便只略备了两吊喜钱,权作添妆之礼。”
黛玉颔首道:“这倒是件喜气事儿。”
迎春抿嘴一笑道:“这番因果全仗妹妹。他们两个本打算双双殉情的,如今见我好了,这会子倒想着要回去成亲了。”(批语:本书第二十五回。)
黛玉绞着绢帕道:“这就对了。能勘破死生大劫的,才最是难得。”迎春忽掀帘远望驿道,只见官道旁的枯枝挂着半截褪色红绸,倒似撕碎的嫁衣残片。
宝玉此时听得后头说话声,扶着榆木车辕喊道:“你们两个,絮聒些甚么?骡马都套妥了,也该回去了。”说话间,粗布车帘被北风掀起半角,露出黛玉半边芙蓉面。
黛玉攥紧灰鼠手笼笑道:“偏要你管?”
宝玉笑着扬鞭催动骡车,榆木车轴吱呀声里,青布车幔忽被黛玉掀起:“仔细看路!”话音未落,早被官道尘土扑了满面。骡铃叮咚声中,西驾骡车并作一行,径往金陵古道驰去。欲知后文如何,下回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