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寒露过后的甬道上,几个粗使婆子踩着高梯悬挂红绸。雪雁此时正扶着黛玉从穿山游廊经过,忽听见周瑞家的在阶下吩咐道:“东府送来的十二对琉璃灯都挂到仪门去,孙家迎亲的轿子明日未时三刻就到。”竹影摇曳间,黛玉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颤,恍惚间竟似看见迎春绣嫁衣时低垂的眉眼,与那年金钏儿投井前的神色重叠。
“姑娘,仔细枯枝。”雪雁轻声提醒,却见黛玉驻足望着缀满金铃的槐树。秋风掠过檐角铜铃,惊起三两只寒鸦,扑簌簌掠过褪色的“省亲别墅”匾额。黛玉正怔忡间,宝玉从月洞门转出,石青箭袖上沾着几点墨迹,显是刚从贾政处回来。
宝玉见了黛玉,便凑近问道:“妹妹可要去老太太处?”黛玉闻得他身上带着松墨香,又瞥见他腰间新换的荷包,金线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非常。黛玉虽这般想着,口中却己冷了几分。只听她道:“二姐姐的喜酒,我这般病体,还是避着些好。”话音未落,前院忽传来笙箫声,惊得廊下的秋鹤乱扑翅膀。
次日未时三刻,潇湘馆内烛影摇红。黛玉正临《灵飞经》(批语:道教经名,主要阐述存思之法。),忽听门外靴声囊囊。宝玉掀帘进来,发间还沾着露水。只听他道:“我见席上少了妹妹,连糟鹅掌都没滋味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竟是温热的枣泥山药糕。
黛玉搁下紫毫,看着案头将枯的晚香玉,说道:“你当这是喜事?大舅舅为着五千两银子……”话音戛然而止,帕子掩着轻咳两声。窗外竹影婆娑,映得她眉间愁绪愈发分明。宝玉急得搓手道:“妹妹别动气,我这就去求老祖宗……”
“糊涂!”黛玉猛地起身,腕上虾须镯碰在砚台上叮当作响,她又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你我能置喙的?”说罢自觉失态,转身望着壁上《秋窗风雨夕》字帖喃喃道:“二姐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那日她乳母偷了她的累丝金凤,平姐姐要拿人问罪,二姐姐竟捏着《太上感应篇》道‘何必造孽’。我看不下去,便说了句,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谁知二姐姐竟回了句‘多少男人尚如此,何况我哉’。我如今方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字,竟是专为二姐姐写的。”(批语:原著第七十三回“懦小姐不问累金凤”。)
话至此处,前院忽爆出阵喧闹。雪雁气喘吁吁跑来说道:“轿子…轿子要走了!”黛玉抓过青缎斗篷便往外走,宝玉忙举着玻璃绣球灯跟上。晚风卷着枯叶扑面,远远望见贾琏背着凤冠霞帔的迎春,石榴裙摆拖过青石阶。
宝玉忍不住喊出声道:“二姐姐!”,却见轿帘纹丝未动。黛玉攥着斗篷系带,恍惚见轿顶明珠映出孙绍祖狰狞面目,正是那日听小厮们议论的“中山狼”模样。待仪仗转过影壁,她忽觉掌心刺痛,原是指甲掐进了掌心。
二人回到潇湘馆,宝玉犹自愤愤道:“那孙绍祖不过是个兵部挂名的虚职,大老爷怎就忍心将二姐姐嫁予此人!”黛玉却己平静下来,拨弄着熏笼里的百合香道:“你没听说?那孙家祖上曾帮大舅舅了结过人命官司。”黛玉说着,瞥向案头的《杜工部集》,书页正停在“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处。
宝玉正摆弄着汝窑天青釉笔洗,闻言指尖一颤,惊得水中墨荷倒影碎作涟漪。他悄声道:“那日见孙家送来的聘礼里,竟有件嵌着倒刺的乌木戒尺……”喉头滚动着咽下后半句,缠枝莲纹袖口早被攥出深痕。窗外竹影婆娑,恰似无数冤魂的指爪在粉墙上抓挠。
黛玉忽的起身,裙裾扫落青玉镇纸,惊得诗稿纷飞如惊鸿。只听黛玉道:“你屋里新来的小丫头,可曾学得鸳鸯姐姐半分气性?”腕间玉镯碰在哥窑冰裂纹香炉上,泠然清响,“纵是老太太或太太赏的人,也该立个章程。前日见那丫头拿你的通灵玉打络子,你倒夸她手巧!”
宝玉慌忙去拾满地纸笺,烛火映出他额角细汗:“妹妹教训的是,明儿便让袭人……”
“罢了。”黛玉忽将冰凉的指尖搭在宝玉腕上,苏绣缠枝莲纹在烛光里泛着幽微光泽。“偏院那对冤家,近日闹得愈发不成体统。”她望着窗外缺月,恍见前世香菱跪在青石板上单薄如纸的身影,又道:“薛大嫂子前日来借《女西书》(批语:中国封建社会对妇女进行教育所用的西本书汇集的总称,包括《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竟把紫鹃撞在门框上。”
宝玉嗅到她袖间冷香混着药气,喉结微动道:“薛大哥哥素日最听宝姐姐劝,明儿我便让宝姐姐去说说他。”
黛玉眼里跳动着烛火,抽回手冷笑道:“那薛大嫂子带着西个陪房丫头,个个眼里淬着毒。昨儿莺儿悄悄递话,说她们竟在桂花油里掺硇砂……”话音渐低,指尖在茶汤里划出个“菱”字。
更漏声里,紫鹃捧着药盏挑帘进来,见两人影子在粉墙上融作水墨。黛玉忽别过脸去,耳垂染上薄红道:“听闻新进的暹罗茶到了,正好带些去那边看看去。”说罢,将褐黑药汁一饮而尽,瓷碗底残留的渣滓晃动着,映出宝玉郑重点头的模样。
次日五更梆子响时,黛玉忽从梦中惊醒枕衾间似还萦绕着凄厉的“救命”声,冷汗浸透中衣,她起身推开茜纱窗,见东方既白,天际残星竟排成个“愁”字模样。黛玉心中一悸,忙合上窗扉,拢了拢身上的青缎夹袄。回到妆台前,黛玉执起象牙梳,轻轻拢着如瀑青丝。镜中人儿眉宇间笼着淡淡的哀愁,似与窗外秋色融为一体。她轻叹一声,放下梳子,转身从架上取下那件绣着寒梅的斗篷披上,决定出去走走,或许能散散心中的烦闷。
当夜潇湘馆药香氤氲,黛玉伏案整理诗稿,忽见砚中墨汁泛起涟漪,原是滴清泪坠入其中。紫鹃悄悄添了盏灯,见诗笺上又添新句:“竹影空摇潇湘馆,秋声己入梦魂惊。”窗外冷风呼啸,竟似万千离人呜咽。要知端的,见下回便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