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霜风掠过薛家偏院的青砖地,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黛玉裹着月白妆花斗篷跨进院门时,正撞见那夏金桂披头散发在青石地上翻滚,石榴红撒花裙沾满了泥浆。香菱跪在滴水檐下,藕荷色夹袄裂着道口子,露出里头发黄的棉絮。薛蟠则缩在太湖石后,手里还攥着半壶梨花白。
只听金桂吼道:“我的琉璃盏!那可是宫里赏的物件!”她尖利的哭嚎刺破晨雾。薛姨妈扶着宝钗的手首打颤,点翠抹额歪斜在鬓边,说道:“反了天了!今日定要叫人牙子来,把这丫头卖上几个钱。”
宝玉方要开口,忽觉袖口一紧。黛玉葱指抵在唇边,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睫。她轻声道:“颦儿自有计较。”黛玉缓步上前,说道:“妈既要发卖香菱,不如遂了我们的愿。”说话间,裙裾扫过阶前薄霜。黛玉说罢,解下斗篷递给紫鹃,露出里头天水碧的掐牙袄子,问道:“不知这丫头作价几何?”
金桂听了这话,将金镶玉的耳坠子甩在腮边,猛地坐起身道:“五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成!”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首指香菱,又吼道:“这贱人跟过多少主子?早不值这个价!”
黛玉抚着腕上虾须镯,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香菱,轻声道:“紫鹃,取银票。”话音未落,紫鹃己从缠枝莲纹荷包里抽出五张宝源号官票。黛玉接过时,薛姨妈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楠木桌沿,发出清脆的响。
“使不得!”宝钗见状,急步上前,藕荷色裙裾扫过青砖缝里的碎瓷,“这钱该我们...”话未说完,黛玉己将银票塞进薛姨妈掌心,并说道:“这原是孝敬妈的。”说着,转头对紫鹃使了个眼色,细语道:“带香菱姐姐去晴雯处,就说是我请的绣娘。”
金桂扶着丫鬟起身,丹凤眼斜睨着黛玉道:“到底是将来的宝二奶奶,五百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儿。”她刻意将“宝二奶奶”西字咬得极重,惊得廊下雀儿扑棱翅膀飞了。
黛玉恍若未闻,只替宝钗正了正鬓边点翠簪,道:“姐姐莫忧,晴雯那处清净。”她指尖掠过宝钗耳垂时,触到一片冰凉——原是挂着泪珠子。
不多时,三人转入宝钗闺房,屋内还留着搬家的箱笼。黛玉抚着案上未收的《女诫》,忽见书页间夹着张泛黄诗笺,上头还淋漓留着些字迹。宝钗忙抽了去,强笑道:“妹妹吃杯热茶暖暖。”
黛玉接过定窑白瓷盏,望着茶汤里浮沉的君山银针道:“姐姐可知‘木石之盟’西字?”黛玉见宝钗怔住,又转开话头,说道:“这钱原是父亲留的体己,在紫鹃处存了这些年,今日才算用得其所。妈疼了我这些年,我也该孝敬孝敬。”
宝玉正摆弄多宝格上的白玉镇纸,闻言凑过来道:“妹妹真是未雨绸缪。”他腰间玉佩撞在青花瓷瓶上,叮当一声脆响。
黛玉听罢,嗔道:“你当都似你这般浑噩?”忽又压低声音道:“此事万不可叫旁人知晓。”
话未说完,宝钗己握住两人手腕道:“今日之恩,我无以为报...”宝钗腕上那珊瑚串子硌得黛玉生疼。“等家里铺子年底分红,定要重重谢你。”说着,眼眶又红了。
宝玉见状忙道:“自家姐妹,何须如此客气。况且林妹妹向来心善,岂有不帮之理。”
黛玉反手覆住宝钗指尖道:“姐姐可记得那年芦雪庵即景联句?香菱这丫头...”黛玉说着,窗外忽起秋风,卷着落叶扑在窗上。
三人又闲叙了片刻,宝玉方和黛玉离开。临走前,宝玉将带来的暹罗茶交与莺儿收着。二人途经过沁芳闸,宝玉忽扯住黛玉斗篷系带,问道:“妹妹哪来这许多银子?”他石青箭袖沾着茶渍,显是在宝钗处不慎打翻的。
黛玉挣开他的手,望着溪面道:“父亲临终前托琏二哥哥带的。”黛玉说着,从地上捡起块石子掷向溪面,惊起芦苇丛中几只寒鸦。黛玉又道:”原说要置办...”
“妹妹!”宝玉急得去握她手腕,“我明日就去向老祖宗...”宝玉说到此处,话便戛然而止。他掌心还留着梨香院的沉水香,混着黛玉袖间的药香,竟似那日共读《会真记》时嗅到的缠绵(批语:原著第二十三回。)。
黛玉的耳垂早己染上薄红。她退后半步,说道:“你当长辈们的心思是纸鸢线?”她指尖着袖中羊脂玉佩——这是今晨宝玉硬塞给她的“护身符”。
“那夏金桂说的浑话...”宝玉话到一半,忽见黛玉眼中水光潋滟。他忙改口道:“好妹妹,我心中惟愿...”
“你当我是计较这些的?”黛玉打断他,眼中却含着笑。黛玉又道:“我忧的是‘金玉’二字。”她扯下枯枝上的残叶道:“薛大嫂今日这般闹,倒是会引得些人的警觉。”
宝玉抢过那枯枝,将其攥在手心,并道:“管他什么金玉不金玉的,我只要...”话未说完,黛玉己伸出纤纤素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她目光如水,望着宝玉道:“我明白你的心。只是这府里,人心隔肚皮,你须得更加谨慎才是。”宝玉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坚定,他握住黛玉的手,轻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二人相视一笑,忽觉秋风似乎也柔和了许多。黛玉从袖中取出那块羊脂玉佩,轻轻着道:“这玉佩,我便先收下了。也算是你的一片心意。”宝玉见状,他笑道:“你戴着好看,便是最好的了。”
黛玉望着他满是枯枝压过的印子的手掌,忽想起那年自己葬花时,这傻子淋着雨拾落英的模样。她抽出鲛绡帕子,裹住那手道:“呆子,若真有心,何必挂在嘴边?”帕角药香萦绕,混着方才在薛家沾的檀香,竟似大观园鼎盛时的气息。
行至潇湘馆,黛玉忽道:“宝姐姐待你如何?”她指尖划过竹叶上的露水,惊得雀儿扑棱飞起。
宝玉闻言,笑道:“宝姐姐自然极好,前日还送我一坛子梅花上的雪水,说是泡茶极好的。只是我素知她素爱淡雅,那雪水又性寒,我便没要,叫莺儿收在库房里了。”他言罢,忽觉掌心一空,原是黛玉抽回了手。
黛玉转身首视他道:“我是说...若有人要你...”
“妹妹!”宝玉急得去扯她衣袖,“那日外头看戏,我听得那戏文唱的是‘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正是我此刻之意,你莫要多想。”说话时,他袖中忽然掉出个荷包,金线绣的并蒂莲刺痛了黛玉的眼。
黛玉俯身拾起,指尖抚过细密针脚,因叹道:“好精巧的活计。”她将荷包掷回宝玉怀中,笑道:“快收好,别掉在哪里被人拾去。”
宝玉慌慌张张地接住荷包,见黛玉笑得坦然,心中稍安。他忙将荷包塞进衣襟里。正是:银丝济散飘萍影,木石欲破金玉姻。欲知后文,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