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下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钝痛。陈默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张建军那番关于“绿色通道”的话,像黑暗中骤然划亮的火柴,短暂地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却也清晰地映照出横亘在前的万丈深渊——没有钱!没有打点的敲门砖,拿什么去疏通关系?拿什么去启动那听起来遥不可及的“绿色通道”?拿什么去支付物流尾款?
绝望的阴霾,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比肋骨的伤痛更让人窒息。
“默子…你…你别急…”林秀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胡乱地用袖子抹掉安安脸上黏糊糊的果酱,把孩子塞到闻讯赶来的王婶怀里,自己踉跄着扑到陈默身边。看到他嘴角干涸的血迹和痛苦蜷缩的样子,她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手颤抖着想去碰他的伤处,又不敢落下。
“钱…钱被爹…”她泣不成声。
“我知道。”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肋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先…先扶我起来…”
林秀云和王婶合力,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挪到作坊里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破板凳上坐下。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剧烈的疼痛,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汗衫。
作坊里一片死寂。打翻的果酱罐散发着甜腻又绝望的气息,破碎的玻璃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工人们都围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惶和不安。工资…他们辛苦的血汗钱,眼看也要随着那被扣的货柜和抢走的现金化为泡影。
“作孽啊…真是作孽…”王婶抱着还在抽噎的安安,一边拍着孩子的背,一边看着一片狼藉,心疼得首掉眼泪。她看看陈默灰败的脸,又看看林秀云绝望的神情,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决绝。
“秀云!你看着默子!”王婶把安安小心地放在旁边干净的草堆上,转身就往外走,矮胖的身影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头,“我去想想办法!不能就这么完了!”
林秀云守着陈默,看着他紧锁的眉头和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巨大的无助感几乎要将她吞噬。货柜被扣,钱被抢,丈夫重伤…这个家,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坍塌。她茫然西顾,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上。
那里,曾经戴着一只细细的、磨得发亮的银镯子。是早逝的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是她嫁妆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在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她着这只冰凉的手镯,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早己模糊的母爱。
没有犹豫。甚至没有一丝挣扎。林秀云猛地站起身,冲进那个临时搭起的、堆放杂物的角落。她在稻草堆里摸索着,很快,一个用褪色红布包着的小布包被翻了出来。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静静躺着那只细细的银镯。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温润的光泽,仿佛在与母亲无声地告别。然后,她将镯子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似乎给了她一丝力量。她走到陈默身边,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默子,我出去一趟。”
陈默睁开眼,看到她手中紧握的银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涌上心头,他想阻止,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她最后的念想啊!
林秀云没等他说话,转身就走出了作坊。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单薄却挺得笔首。
镇上的老当铺,光线昏暗,散发着陈腐的霉味。高高的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慢条斯理地拿起那只细细的银镯,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
“成色一般,太细了,还磨得厉害…”老头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惯有的挑剔和冷漠,“最多…十五块。”
林秀云的心猛地一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十五块…这只承载着母亲体温和记忆的镯子,只值十五块?连塞牙缝都不够!
“老板…求您…再加点…家里急用…”她的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眼圈瞬间红了。
老头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她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和红肿的眼睛,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这个价!爱当不当!现在银价跌了,就这还是看你可怜!”
林秀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看着柜台里那只孤零零的镯子,又想起陈默痛苦的脸和孩子们惊恐的哭声。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当。”
几张皱巴巴、带着浓重汗味的毛票被推了出来。林秀云抓起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纸币,像抓着烧红的炭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夕阳的余晖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尘土里。
与此同时,王婶也在村里刮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她挨家挨户地敲开那些平日里受过陈默恩惠、或是心地善良的村民家门。
“老李家的!默娃子遭难了!货被扣了,钱也被那杀千刀的抢了!现在人还伤着!作坊眼看就要垮了!咱不能看着他们一家饿死啊!”
“张嫂子!你家去年孩子生病,是默子借的钱吧?现在他落难了…”
“孙大爷!您看安安和小阳,多可怜的孩子…”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实的乡情和同病相怜的触动。半个时辰后,王婶挎着一个沉甸甸的旧篮子回来了。篮子里,是东家凑的半袋玉米面,西家拿的几个鸡蛋,张家给的一小罐咸菜疙瘩,李家匀的几把晒干的豆角…东西不多,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每一份都带着乡亲们沉甸甸的心意和体温。
“默娃子,秀云…”王婶把篮子放在陈默脚边,抹了把汗,声音有些哽咽,“大家伙儿的一点心意…先吃着…难关,咱一起熬过去!”
林秀云也回来了,默默地把那十五块钱放在陈默手边。陈默看着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再看看王婶篮子里的粮食,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混合着肋骨的剧痛和巨大的屈辱,让他喉咙哽咽,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手指死死抠着板凳粗糙的边缘。
希望渺茫,但至少,暂时饿不死了。
作坊里亮起了昏暗的油灯。陈默强忍着剧痛,在灯下整理着张建军所说的那些文件——报关单副本、县卫生防疫站的合格证、华贸公司的代理合同、果酱的质检报告…每一份文件都关乎着那飘渺的“绿色通道”。汗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泛黄的纸张上。
安安洗干净了小脸,依偎在妈妈腿边。她看着爸爸痛苦的样子,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扎手的胡茬,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她伸出软软的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摸了摸陈默布满青茬的下巴。
“爸爸…”安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小脸仰着,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担忧,“不哭…”
那稚嫩的、带着体温的触碰,像一道最轻柔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强筑的心防。所有的疲惫、疼痛、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从指缝间汹涌而出。不是软弱,是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混杂着愤怒、不甘和此刻被女儿纯净关怀所触动的巨大酸楚。
林秀云放下手里正在缝补的破衣服,默默坐到他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陈默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她的手冰凉,还有些颤抖,但握得那样用力,指节都泛白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通过这交握的手传递给他。
“我和孩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一样砸在陈默的心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跟你一起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在院门口响起。是吴主任!他满头大汗地冲进来,顾不得寒暄,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振奋:“有消息了!我托绥芬河供销系统的熟人打听到了!扣货的是海关监管科一个姓刘的副科长!赵志强那王八蛋,托人给他塞了个大红包!就是这姓刘的故意找茬卡着不放!”
目标锁定!虽然依旧艰难,但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几乎是同时,张建军也大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但眼神锐利如鹰。“电话打通了!”他言简意赅,声音带着一种战场上下达命令般的沉稳,“我战友联系上省外经贸厅的老周了!老周转业前是省军区后勤部的,现在管这块‘绿色通道’!他听了情况,很重视!但他需要最硬的证据!证明货没问题!证明是海关刁难!证明你陈默是能创汇的好苗子!所有文件,他明天一早就亲自去外经贸厅递申请!但他说了,证据链必须完整!必须钉死!”
证据链!完整!钉死!
陈默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未干,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之下,一种近乎凶狠的、破釜沉舟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终于露出了染血的獠牙!
他反手,更紧地握住了林秀云冰凉的手。那十五块钱,乡亲们的粮食,吴主任的消息,张建军的渠道,女儿的抚慰,妻子的誓言…这些绝境中微弱的、却倔强不熄的点点星火,在此刻汇聚成一股灼热的、足以焚毁一切障碍的力量!
他看向油灯下摊开的文件,眼神锐利如刀。
“建军哥,”陈默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力量,“帮我找纸笔!现在,就现在!我们给省外经贸厅的老周同志,写一份最详细、最扎实的申诉报告!所有证据,一条一条,给我钉死!”